陈师道因极恶赵挺之,恨屋及乌,原本都不许赵明诚进门。
结果夫人郭氏哭着说自己也就只有一个娘家姐姐,明诚又是家里的后辈,若是连他都要拦在门外,她都不知能否有面目回娘家了。
最终,陈师道也只能对赵明诚这个姨侄来家里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见了面之后总是没有好脸色的。
秦刚却是听到这个名字后,心中极度怅然。
赵明诚,他记得非常清楚,也就是历史上娶了李清照的那个人。
白居易一生难忘初恋湘灵却终究娶不得,陆游挚爱表妹唐婉却被迫休离,俄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找到真爱之前却经历过五段不幸感情的折磨。
有人说,正是因为他们自己的精神世界过于丰富,从而导致现实生活中多有缺憾;也有人说,正是现实世界过于惨痛的挫折,反而造就了他们在文学上的巨大成就。
秦刚之前曾不止一次的回味咀嚼过李清照的一篇篇不朽诗词之作,企图想在这些字里行间去一窥了解身处那个瑰丽时代下这名女子的真实情感变迁。
秦刚希望,也认为世人记住的,永远应是那个“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娇羞,也应该会有“误入藕花深处”的欢喜,也可有“浓睡不消残酒”的慵懒,又或是“花光月影宜相照”的灿烂;
纵使人世无常,需要面对金戈铁马的家国战场,那也可以喝言“生当为人杰、死亦作鬼雄”的豪迈、放言“江山留于后人愁”的爽朗、许下“蓬舟吹取三山去”的壮志。
这才是真正的李清照、同样也是能在千年文坛留名照耀的李清照。
虽然众多的历史学家认为李清照与赵明诚的婚后情感和谐,彼此情深意重。
但秦刚就想对这些专家当头喝问:“你们的眼睛都瞎了吗?”
且不论赵挺之为人是否奸侫阴险,就说他与苏轼苏辙之间势同水火的仇恨,再看李格非在绍圣年初拒不接受章惇拉拢而不惜被贬外出的立场就可看出,这两个家庭的政治矛盾,就注定了这场婚姻背后的先天悲剧属性;
更可悲的是,与赵挺之的冷酷无情相对应的,是赵明诚的懦弱与退却。
因为按照旧礼,李清照既已嫁到赵家,那就是赵家的媳妇,赵家就应该为他提供必要的庇佑。但是在朝廷开始打击元佑党人而牵连到李格非时,史上所记载的,便只有李清照向自己的公公,此时已经升任尚书左丞的赵挺之求情的诗句:“炙手可热心可寒,何况人间父子情。”
而此时,赵明诚何在?儿媳妇的哀求,公公的确可以硬起心肠、视而不见,但是此刻,身为人夫,身为人婿,就不应该为此而作出一些必要的努力吗?
李格非的罢官,赵家未有任何援手,直至其后朝廷党争愈烈之际,赵明诚竟然不顾夫妻之情,居然让李清照的婚后一个人离京回往山东原籍老家,而他自己却与父亲赵挺之继续留在京城享受着荣华富贵。
这段经历的存在,真不知那些历史学家们口中的“琴瑟和弦、夫妻恩爱”的结论是如何得出的?
虽说父亲的政治立场做儿子的无法改变,但是与自己的妻子同甘共苦,这至少是一个男人可以最低做到的为人底线吧!
只有多年之后,当赵挺之被蔡京所陷害获罪夺官直到去世,赵明诚进入了自己的人生低谷,而在这个时候,李清照反而是无怨无悔,陪着他一起回乡隐居。人格之对比,立显高下。
要说两人的情感稳定,更多的还是李清照一人的豁达与付出在起作用吧!
其实,无论是个人研学治文,甚至就算是赵明诚一度引以为傲的金石考据之学,又岂不都是易安居士的才华更胜一筹!
更令秦刚无法容忍的是,在靖康之耻之后,赵明诚在因国难而蒙受重任,知江宁府兼江东经制副使之时,在面对金兵即将南渡,江宁发生兵叛之时,竟然做出了独自弃城逃跑的可耻之举。
世人只知此时李清照所作的那首千古绝句中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悲壮气度,又何尝能够感受得出其中对于自己曾托付一生的丈夫无耻可悲行径的批判。
赵明诚最终怀着这份耻辱,极不光彩地离开这个世间,却将更加孤苦无助的李清照抛弃于这战火丛生、民生涂炭的乱世之中。
李清照再嫁的所托非人、晚年时分的孤苦无助,又怎么说不是拜这赵明诚的卑怯秉性所赐?
赵明诚,何曾担得起李清照丈夫这一名分!
此时的秦刚深感:既然他已经来到了这一时代,肩上的重任,除了陪伴着老师秦观,走过他人生中即将到来的最艰难的一段岁月,帮助他走出“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的悲观与彷徨之外,第二件的头等大事,就应该是阻止并避免李清照的这段注定不会幸福的婚姻!
哪怕,世间不再闻有“凄凄惨惨戚戚”、“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人比黄花瘦”、“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等等的绝世名句,但那绝对不会是什么损失。
若能摆脱那些糟心的人生经历,以李清照的那份绝世无双的个人才华,所能呈现给这个世界的,一定会是更多的光彩耀目词句,一定会是更强烈的璀璨豪气文章。
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这便是明末清初人沈谦作出的精辟评价。
是的,一定要阻止!
再想起此时的赵明诚,不过还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十一二岁的小屁孩,秦刚此时的嘴角便露出了颇为自负的微笑。
“这个徐之,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陈师道与与李格非、秦观走在一起,便一脸疑惑地问道。
就在刚才的一段路上,这个秦刚的眼睛虽然看着前方的花灯,但是他的眼神明显是散淡无光的,脸上的神情忽而神往、忽而忧伤、忽而愤恨、忽而迷茫,最后却又奇迹般地呈现出一副斗志昂扬的状态。
秦观看了看,却也不瞒陈师道与李格非,便将当天下午秦刚去受章惇召见,在面对对方许下的中枢部门重职诱惑之下断然回绝的事情,都讲给了俩人听。
“好个徐之,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古人谓大丈夫也,真乃吾辈中人!”陈师道当年也是因为看不起章惇的为人而坚拒了其两次的征召,心头对于秦刚的认同,更是再上了一层台阶。
“徐之少年老成,品行甚佳啊!”李格非也是频频点头。
那一边,王氏夫人身边的一个七八岁的少年,在看到父亲与秦观他们聊天后,凑到了秦刚的身边,有点怯生生地搭话:“十、十八叔好,我叫李迒,我可以像清娘一样叫你十八叔么?”
秦刚一愣,转而反应过来:“哦,你就是清娘的弟弟李迒吧!没关系,哎呀,都叫我十八叔了,我不能没有个什么意思吧,你等等……”
说完在自己身上摸了摸,这个新年快结束了,他今天出门的时候,倒是没有带红包在身上。摸来摸去,除了几张银票,只掏出一柄镶了宝石的短匕首,这也是与蕃商交易时的赠品,虽然价值不菲,但是秦刚那里却是收了好多,平时习惯会在身上带个一柄用于防身之用。
秦刚想想,李迒年纪还小,送他银票不合适,而这把匕首,价值可以,男孩子也一定会喜欢这类的刀剑匕首,于是便将它塞入李迒手中,说道:
“十八叔不能白叫,这柄来自大食的匕首,就送给你作为见面礼吧!”
李迒一见手里塞过来的宝石匕首,先是吓了一跳,继而喜欢得要紧,转眼看了看父母,似乎都没注意到这里的情况,立刻将匕首藏入怀中,按住一颗怦怦乱跳的心想道:“阿姊果然没有骗我,这个十八叔简直,简直是太豪爽、太大方了!”
秦刚见李迒收下了礼物,便亲热地拉过他说:“走,这夜市里吃的、玩的,你看中啥,十八叔给你买!”
李格非这才注意到他们,也就顺口朝着这边嘱咐了一句“徐之,你莫过于宠溺了他们”后,便不再干涉。
李迒见到了父亲的纵容,便兴高彩烈地拉着秦刚与陈师道的两个孩子走在了一起。
灯会的街道两边,除了小吃,各式生意摊子琳琅满目。有卖各种陶制泥俑娃娃的,也有卖风车拨浪鼓的。但是这些都是女娃与更小的孩子喜爱的。李迒等三个半大小子最后看中的,便是花灯摊上最吸引人的走马灯。
这些走马灯,不同于秦刚的中太一宫所见的大型宫灯,反而是做得十分精致小巧,点燃烛火后,旋转如飞的便是各种骑马战斗的武将剪影,让三个男孩都看呆了。
秦刚直接问了价格后,便掏钱让三个男娃每人都选了一盏买下。
李格非与陈师道此时远远的看了看,也没出言阻止。
秦刚也借着摊主找零钱的时机,悄悄将五贯钱的银票塞给了李清照,并打着手势,意指银钱付清,对方必须信守承诺。
正好,这个情况被靠得最近的李迒看见,他惊讶地半张着嘴巴,但是李清照便将两眼一瞪,又指了指他手里的走马灯,李迒立即紧闭起嘴巴,转头与陈师道的两个儿子相互去争论,到底是谁手上灯影里的武将最威猛。
“想收买我家阿弟嘛!”李清照看似不起意的一句话,却让秦刚吓了一跳,刚以为自己的心思被其看破,转念一想却才明白她说的不过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有备无患,减少一切的麻烦。”秦刚淡淡地解释了自己的用意。
“哎,十八叔啊,看在你给我买了那么多东西,今天又补了这么些钱,关于‘亮哥’我倒有几句真话,你要不要听?”李清照又改了对秦刚的称呼。
“哦?你能有什么真话?说来听听。”
“可能不中听,不许生气哦?”李清照特意强调了一下。
“不生气,忠言逆耳嘛!我懂。”
“我觉得,这个女子配不上你。”李清照一脸认真地说。
“嗯?为什么呢?你不过只是见了她两面。”
“为什么?嗯,我就是这么觉得的嘛,她,她的眼神很飘,我觉得她看的不是你这个人,应该是你身上的某些东西。”李清照此时却是一副人小鬼大的认真模样,“我说真话,十八叔,我看人很准的!”
哦,秦刚的内心此时却是突然地一痛,当然,他丝毫并不在意李清照对于郭小娘的差评,他所心痛的却是眼前如此灿烂、聪慧的女孩此时的自信、与他所能预知的未来之间的巨大反差!此时的他,正在心底大声喊道:
“你说你看人准?”
“你若是看人准,就不会看上赵明诚那个无比懦弱的家伙!”
“你若是看人准,就不去折去你半世的才情年华于一个注定无法守护你的人身上!”
“你若是看人准,就不会在你的后半生标上‘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样无比悲伤的人生标签!”
当然,此时的秦刚无法将这些话语说出口,但随即又被心头油然而生的一种责任感所替代。
“不过,这个世界却不一样了,因为我来了!”
如果说,在此之前,秦刚对于自己穿越过来的人生目的还未完全定位清楚的话,那么在此时此刻,他至少已经明确:在自己的父亲、小妹与老师秦观之外,还必须加上眼前的这个小丫头!
他所有可以未卜先知的能力、他所有可以改变时代的知识储备、以及他所有敢于面对任何邪恶力量的斗争激情,都将可以为了他们而存在!
他们,是秦刚在这个时代所有的光!
他们,是秦刚在这个时代所有的支柱!
此刻的秦刚,双眼之中竟然含有了一点晶莹的东西,望向李清照的目光里,也是充满了无限的关爱与温馨。
“哎呀!哎呀!不能说、不能说啦,捅篓子啦!”李清照被这目光吓了一跳,立刻调头走开,一边走一边拍拍自己的胸脯自语道,“难怪大人教导我,对别人不能轻易讲真话,这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对十八叔讲‘亮哥’的不好,这不是自讨没趣嘛!”
真好!秦刚突然笑了,这一刻的感觉真好!
看着眼前如繁星遍地的灯市,看着周边欢声笑语的人群,秦刚再一次有了想要大声呼唤的情绪,他想对周围所有的人喊道:
我爱大宋,我爱大宋的你们,我爱这流传千古的不世风流!
当然,秦刚最终没有选择这种癫狂,是因为,另一个人开始癫狂了——陈师道。
三个苏门学士行走于这灯市的良辰美景之中,诗兴大发那是必然。
秦观与李格非的诗词多是随兴而作,最多不过回家后稍稍润色即可。但是陈师道却与他们不一样,他是苦行诗人,他的诗兴一起,便要与大家匆匆告别,独自一人往家里冲去。
陈师道要求自己作品的每一句都必有典故出处,每一词都须反复斟酌。所以他在作诗时,常常是急急回家、关门卧榻,再用被子蒙头,苦思求句。
在这个时刻,他的妻子便会将院中猫狗赶走,就连孩子都要暂时抱到邻居家,得要让整个家院都保持着绝对的安静。一直等到他诗作完成开门见人之时,大家才敢如释重负,恢复如常。
而此时大家都在外面的街上,陈师道现在赶回家里“吟榻”也将正好。待会等到大家赏灯结束回家,他的诗作想必已成,正好是皆大欢喜。
结束前,李迒还是找了一个机会来询问秦刚,问他为何能给阿姊那么一大张的银票。
看着李迒天真无邪的眼神,秦刚突然觉得这个小子不顺手利用一把,都对不起他那双清澈的大眼睛,于是问:“那个,履常叔家的德甫哥认识不?他是不是经常来找你家阿姊?”
“是啊!”李迒点了点头,“他和阿姊都喜欢金石收藏。”。
秦刚便又说:“实话告诉你罢,十八叔我呢,也很喜欢收藏这个什么金石碑帖的,而在这方面,我却是花了不少的冤枉钱。”
“嗯,我是听我阿姊说过啊!”
“这就对了嘛!我给你阿姊钱,就是想和她打听哪里有好东西值得买。你是知道你家阿姊这个人的,她太贪心了,跟我要的钱很多,十八叔我吃不消啊!”秦刚一边观察着李迒的表情,随着他点头的节奏而瞎编。
李迒却听着十分相信,他应道:“是的是的,阿姊还骗我的零花钱。”
“所以啊,这样子吧,迒哥儿,你帮帮十八叔。”秦刚见前面谈得顺利,立即收官,“只要这德甫来找你阿姊,什么时候来的,他们聊了一些什么,你要是能帮我打听得来,十八叔就不必再被你阿姊敲诈,我省下来的钱,以后便给你买好礼物,带你逛夜市,吃好吃的,怎么样?”
“是这样啊,没问题的,你放心好了。”李迒平时在家,不论正面背后,从来没有斗得过李清照的时候,哪里曾想自己还有可以“虎口夺食”的机会,自然是满口应下。
秦刚立即在路上又给李迒买了竹蜻蜓、瓷哨等玩具,加上陈家的两兄弟,各得一份,加上先前给他们买走马灯所花的钱,一共一贯钱还不到,心想这个投资简直是太划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