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贬程】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宋·苏轼 《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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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观此次回来,十分惊讶庄中的道路都已换上光滑坚硬的水泥路面,过去多见的草屋都已经看不见了,替代的都是高出很多的砖瓦房屋,墙面更是多有水泥抹面。
一问之下,方知都是秦刚之功劳,心底更是对自己这个弟子得意异常。
虽然秦观与秦刚都只是从八品的官员,但到了地方,一曾是朝中京官,二是新晋进士,此次回乡,自然是可以当成大喜事来操办的。更何况,这一年多来,在秦刚的诸多措施帮助之下,秦家庄五业兴旺,收入颇丰,在秦察的授意下,秦规早就准备好了三天的流水宴事宜。秦家庄上上下下喜气洋洋,周围诸庄来贺之人,也是来者不拒,悉心接待。
秦观想要作些劝阻时,秦规便说:“七哥有所不知,此事主要还是为了庆贺十八弟的进士及第。”
听了这之后,秦观才算是勉强接受。
一行人安定下来还没多久,就听庄丁前来通报:“毛知军到访。”
秦观急忙抽身出迎,秦刚也赶紧随同而出,刚到宅院门口,就已看见毛滂轻衣简从,已经快步走到近前,见到秦观便大笑致礼:“闻少游兄返乡省亲,毛滂不胜激动,此时得见容颜,果真是风采不减当年啊!”
秦观受其感染,也是爽声而笑:“泽民兄身为一方大员,果真是气度越来越强了。”
将毛滂让进了正堂坐下,秦观见只有自己几人在场,便担忧地说起老师苏轼与自己等人接连被贬之事,劝说毛滂还是与自己少有来往为宜。
毛滂摆摆手道:“少游你这话说得,一是看轻了我,二是看轻了新党那些人。且不说我毛滂现在的这个知军,是苏大学士举荐而来,是谁都知道我与你等苏门中人过去的那些亲密来往之事。就算是我如今投其所好,与你断绝联系,那我身上的这个蜀党从众身份也是洗刷不掉的。况且,你视我们之间的多年情谊为何物呢?所以,今天你庄上这等接风酒,一定要让我喝几杯的!哈哈!”
目前新党动手的地方,多在京官外放,像毛滂这样已被瞄准的地方官员,虽然多有风声传出,目前估计一时半会还顾及不到。
反正结局不可改变,毛滂索性也在高邮过得有些恣意放纵开来。这天听闻秦观与秦刚回乡,立即毫不顾忌地亲自来秦家庄见面。
毛滂在京城时,曾与秦观同样在国史院任职,又是诗词风格相近相熟悉之人,自然有着说不完的共同话题,反倒是有点冷落了一旁作陪的秦刚。
好在秦观中间关注到了后,赶紧对他道:“徐之也是回乡不久,自家的父亲与胞妹还在一边等待着呢,不妨你先过去陪他们吧!”
秦刚顺势告罪离开,留下他俩尽兴交谈。
秦福自接到来信之后,这几天每天都是一早就与盼兮赶到秦家庄等候,没有消息就再回到城里家中,直到今天接到神居村过来的快船报了准确的消息。
谈建自告奋勇地驾船送他们三人一行回城里住所,他也利用在船上的路途中将这半年多来秦家庄里的生意之事向秦刚作了汇报。
秦刚没想到,谈建是一个非常沉得下心的人,庄上的许多生意比较零碎,一些庄民无论是从习惯出发还是对于新事物的排斥,使得新生意的开展总是不会那么顺利。
但是谈建却是通过会社的运作,先让大家每个人自己做的事情都可以在这里面共存,然后再通过明显的利润对比,引导大部分人认识到可以更容易赚钱的事情,从而改变他们的看法。之后,谈建还研究了不同生意业务之间的相互联动,例如让咸鸭蛋、松花蛋与草编社生意关联带动,让桑蚕织给神居水寨的香水配套等等。
“嗯,建哥你的这个思路的确稳妥又靠得住。接下来还得多注重培养一些帮手。”秦刚笑着对他说,“如今衍哥在京城帮我打理那边的事情,万一接下来我陪老师去杭州,需要人过去南边帮衬,你到时候可要能够走得开啊!”
“啊?真的会需要我过去?”谈建有点不敢相信。
“也不是说一定会,但是你总得提前做好准备啊不是?”
“对的,对的,我知道了,刚哥你放心,我会注意的。”
终于,秦刚回到了北窑庄的家里。
正在家里忙碌着的,正是秦婉带着的那对船工夫妇。
自黄小个和秦刚入京之后,这船工夫妇俩索性就在秦家住下,除了有需要去神居水寨的专程驾船之外,平时也能帮衬着做些家里的事务,与秦福、盼兮以及秦婉相处得非常愉快。
“见过宣义大爷回府。”三人皆在打扫得干净异常的院子里下跪迎候。
秦刚赶紧上前将他们一一扶起并说:“我们秦家哪有这样的规矩,赶紧起来,以后不许跪了。盼兮!是不是你平时在家瞎搞的事?”
秦盼兮赶紧上前叫屈:“天地良心,我可没叫他们这样啊!都是他们自个儿的主意,怨不得我。”
秦婉双目含泪:“老爷与盼姐平时待秦婉有如家人。只是大爷外出已有半年,今日得见大爷回家,奴婢心里欢喜得要紧,是自作的主张,不能怪盼姐。”
秦刚知道此时大多数人的尊卑观念,又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改变的,就算是一直呆在他身边的黄小个,该有的尊敬礼数也是一点也不会少。于是赶紧对这三人多勉励了几句,然后还记得放了黄小个两天假,让他赶紧回一趟自己家看看父母。
最后,真正的一家人终于能够安静地聚在一起了。
秦盼兮等待了这么长的时间,一把抓住了哥哥,好像是有说不完的话要讲,而一旁的秦福却总是一脸幸福地瞧着自己的儿子,偶尔说几句话,被问到城里的店铺生意时,便说有着庄上的几个后生帮忙,既不累也不需要操心,他算是享福了。
第二日一早,保长王麻子就来拜访,开始自是各种恭维祝贺之语一大堆,很快秦刚就发现王麻子吞吞吐吐地像是有话想要说,便道:“王保长您可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咱们又是这么多年的街坊,要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便是。”
“唉!也怪我嘴笨,这事原本也并不是个事。”王麻子下了决心,终于说了出来,“按理说,秦宣义此次中了进入及第,我们坊的乡老都商议着要树个牌坊以示庆贺。可是这一次坊里却是双喜临门,宣义的同窗,张员外家的张承奉郎也是高中进士,所以这牌坊……”
“不劳王保长为难,我家秦宣义的牌坊,已经定在秦家庄立了!”此时,忽听秦规的声音自堂外传进来,紧接着他便踱着方步走了进来。
正好今天黄小个请假,看门的是船工,见到秦规,便当自家人一样让了进去。
当秦规走到堂屋前的院中时,正好听到王麻子的那句话,其实他的言下之意非常明显了:
坊里要修进士牌坊本来是好事,但没想到今年一下子有了两个进士。
原本呢也没有什么好争执的,秦刚的名次是一甲,为标准的“进士及第”,而张徕不过是三甲,只算是“进士出身”。按理说,怎么着也没有资格来争这个牌坊。
但是今天王麻子过来提及此事,想必肯定是听闻了张家关于朝廷里的风向变动的说辞以及对于秦观秦刚的各种贬低之语。
王麻子对秦规当然十分熟悉,赶紧起身陪笑道:“原来是秦掌事过来了。”
秦刚这边也赶紧给秦规看座,那头秦婉也是眼疾手快地赶紧上茶。
秦规对王麻子摆手道:“王保长不必客气,秦宣义郎乃是我秦家庄这一辈中的人中龙凤,于情于理,这进士牌坊也是应该立于我秦家庄中。所以,这北窑庄的地方,也正好让于那张员外家,不让保长为难!”
这王麻子之前受人蛊惑,想在这立牌坊一事上,扬张抑秦,以示心迹。所以在来的路上,想了好多的说辞,希望能够劝说让秦刚家里能够放弃这个权利。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还没能等他完全把意思说出口,对方居然就直接主动地退出了,这却让他心里空落落的,有点说不出的失落感。
闲扯了几句,预备起身告辞前,顺口多问了一句:“哎呀!其实这秦家庄的进士已有不少,只是不知秦宣义此番高中,却要如何立这牌坊呢?”
“托昨日毛知军的亲自指点,我秦家庄近年已出了四名进士,于是建议我们直接修一座‘一庄四进士’的牌坊,以彰庄上尊学重教之风。”秦规淡淡地说道,“届时,毛知军也会来参加落成仪式。”
王麻子听了后,脸上一紧,也就只能干笑着说:“那感情好、那感情好。”之后讪讪地离开,心里竟有些对自己先前倒向张家那头的决定有点后悔了。
待这王麻子走后,秦规却笑着对秦刚说:“十八啊,你可别以为我只是呛那麻子的话,这‘一庄四进士’之牌坊正是昨天泽民兄与七哥商议的结果。无论朝廷最终如何定调,我秦家庄的这四个进士却总是货真价实地存在。这个牌坊的意义,无论是庄里对于十八你此次的荣耀庆贺,还是对庄里今后儿郎读书的促进,都是非常有价值的,七哥也是大力赞同的。”
秦刚听了也觉得挺好,这样的牌坊,表彰的也并非只是他一人,而是体现出了整个秦家庄两代人的文风兴盛,格局自然是高了不少。
秦规又说:”今天前来,牌坊之事说一下,这是其一,还有就是受七哥所托,想与十八你约定一个时间,一起去一下菱川书院瞧瞧。”
菱川书院也是孙觉孙莘老求学时的学堂,孙觉指导过秦观的学问,算得上他的半个老师。
如今以书院的格致学研究,一时盛于江淮齐鲁之地,很令秦观十分向往,于是想就凑着如今能在高邮停留几日的机会,专程再看看。
秦刚便说:“老师既想过去,那就明日一早便去。”
待秦规走后,秦盼兮则跟着秦福过来,狠狠地数落了王麻子的势利态度一番。
倒是秦福劝道:“王保长也算是对我们家照顾颇多,他毕竟掌管一地,想要考虑平衡的事情太多,咱刚哥的进士牌坊立到秦家庄也是不错的选择。”
秦盼兮转头却是想起一件事,便故作神秘地说道:“哥,你可知道,再过两三天,咱们北窑庄上有人办喜事了不?”
“噢!办喜事好啊,你们可以去出份子吃喜酒了!”秦刚不在意的回道。
“哼,请我去我都不稀罕去。”秦盼兮很是瞧不起的样子,转而又问道,“你就不想知道是谁家办喜事吗?不想知道娶的又是谁家的姑娘吗?”
“谁呀?”秦刚随口问道,突然就盼兮的脸色猜到了什么,心里咯噔一下,好在接下来也不需开口,就等妹妹揭晓答案。
“张家少爷中了进士回乡,迎娶城东郭员外家的郭小娘!”盼兮一边说出答案,一边贱兮兮地观察着哥哥的表情,企图从中看出点什么。
果真如此,当这个早就预料多时的结果到来时,秦刚原本觉得自己至少会有些感到难过的,甚至会有点心痛什么的,但是现在,他居然体会到的只是心中的一片茫然之感。
看看有点失望的小妹,他笑着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想什么呢?想看哥哥的笑话?”
“不是,不是。”在没有看到预期中的反应,秦盼兮又开始担心哥哥是否是将伤心憋在了心底,所以才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紧张地问:“哥,你没有事吧?你说说这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我可是听说,这郭家小娘一开始去京城可是为了……”
“嘘!”秦刚制止了她,“没什么不妥的啊,或许就像你最早的时候与我说过的,她或许并不适合你哥哥我。”
“什么?小妹你越来越不像话了!”一旁的秦福终于能够听明白了大致情况,他难得地对着盼兮大发其火,“刚哥的终身大事,什么时候轮得着你来发表意见?你老实交待,这件事可是你在中间搅黄的么?”
秦刚一看父亲有所误会,赶紧劝阻:“嗲嗲,不关盼兮的事,前段时间,郭家小娘一直在京城,是孩儿看出她一心攀附权贵,和咱家不是一路人。这不,京城回来才几天啊,不就答应了这张家的婚事么!”
听得秦刚这样讲,秦福才收回了想要好好教训秦盼兮的念头,躲过一劫的盼兮吓得躲在秦刚身后不敢多开口了。
“刚哥你要是明确看不中这个女子的话倒也不要紧,之前给你说亲时,你总是说要等京城省试结束后再说。人家那些媒人可都是记在心里的。这不,你一回家,人家可都是过来问回信了啊!”
“啊!”秦刚听了这话才开始头疼,因为之前他为了好说服父亲,便随口说了至少要等到进京参加省试以后再说,而没想到时间这么快就到了:“嗲嗲,你帮我想个办法,先把这些媒人什么的都回掉吧!”
“我不回,我等着你结婚抱孙子呢!”秦福硬梆梆地丢下一句话,“你是中了进士,做了官,但老秦家现在还是我当家,所以这事,你必须得听我的安排。这次在家里,要么,你给我把这新娘子选好。要么……”
“要么怎么样?”听到还有选择余地,秦刚关切地问着父亲。
“要么,”秦福重重的哼了一声,“你把婉儿带在身边去上任,你老头子家里有盼姐侍候,用不着把她留在家里。”
“啊!”秦刚一脸地绝望与尴尬,“这是哪归哪啊!”
这时,忽听堂屋后面有一声响,像是有人碰到了什么东西似的。
“完了,婉姐听到了!”盼兮一脸无辜地随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