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绍圣元年五月底,苏颂在扬州码头与秦刚一别之后,很快便接到了朝廷的调令,让其改知河南府。
苏颂早就厌烦了这种朝中争斗,懒得理会这种调来调去、明升暗降的把戏,直接上书说他十分属意江南一地的生活,不太想再去北方折腾,因为一直对此任职推辞不就。
结果没过多久,其母陈太夫人在润州去世,于是便借此机会再三上书请求告老南归。
因此,甚为感恩于他的小皇帝,便免去了他的实质差遣,转授中太一宫使这样的荣誉职名,准许其择地而居。
于是,苏颂索性就带着小儿子苏携,前往了高邮临泽的菱川书院,接下了两个月前乔襄文接秦刚之信后欣然发出的“名誉山长”之衔。
一时之间,淮鲁之地震动,菱川书院之名,由此便响彻了天下。
因为听闻名动四方的前宰相苏颂苏子容居然会就任了菱川书院的名誉山长,同时还将亲自在这书院里教书,这样的一座书院又将会是怎样的一种存在?而在这所书院里就学的学子又将是何等的幸运?!
而苏颂本人不仅仅在科学、医学领域,就算是在十分传统的文学以及训诂领域,都有着卓越而极高的造诣。
这次,更是因为深受《菱川格致学刊》的影响,苏颂决定在书院里开始亲自教授机械、天文及药物等高度专业化的格致课程,不仅令一众学生获益非浅,就连书院之前聘任、培养出来的老师也如获至宝一般地跟在堂下共同学习。
堂上讲课的苏颂,拥有极其扎实的科学实践经验,又有着超越此时绝大多数人的丰富阅历,而能够在菱川书院堂下听课的这帮学生,却因为秦刚带来的别样思维方式与无畏探索勇气,在这里与其发生了极其难得的精彩碰撞。
当然,书院里更多的是那种求真、求知的研究学风:就在“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指导思想下,这些学生,不厌其烦地对于各种生活中常见的机械设施,比如辘轳、风车、桔槔、翻车等等,都一样样地拿到学堂里进行重新研究,细致分析,进而解构出它们内含的神奇原理,并在老师的指导下,尝试着各种优化、改进及改造工作。
而这其中的一切,恰恰是中国在前后近两千年的科学发展过程中,所最缺乏的一点。所以,我们才在中国历史发展的轨迹中,偶尔可以找到例如张衡、祖冲之、沈括、宋应星等等这些难得天才的灵光一现,却总是发现他们无比闪耀的思想之光,却只能停留在点点的星火跳跃,而从来没有成为点燃燎原大火的火中。
幸好,如今的菱川书院,有望成为一个可以孕育这种科学精神的小天地,让一批批最早得到启蒙的学生们,开始习惯于剥开对于太多已见、已知事物性能的表面理解,而努力地从中寻找出可以总结与推导的理论规律:
比如,有人在翻车的研究中,发现了水车转动的圈数与龙骨水筒移动距离之间的比例关系;有人在桔槔的解析改造过程中,推导出了可以省力的程度与两端移动距离之间的联系关系;还有人在尝试制造各种直径大小的齿轮时,更是一一记录着转动圈数、半径速度、省力程度等等相互关联的细致数据。
其实不仅是宋人,甚至更早时期的国人,都有过对于这些机械的作用、使用方式以及相关的性能其中的深刻理解。但是问题恰恰就在于,文人轻于动手劳作的实践,而匠人则是仅仅止步于对于工具的熟练使用。所以,在漫长的岁月中,桔槔就只是桔槔、杆秤就只是杆秤、水车也变淡只是水车,却极少有人会把它们联系在一起,去思考用力与移动距离以及最终产生的效果之间的关联,去分析并总结在不同的数值变化之间所发生的微妙关系。
袁嘉作为书院最早的格致学老师,他早就突破了原先仅仅只对学生进行术算的教学,而是与学生一起,投入到了这些奥妙的研究之中,并频繁地将自己的思考、自己的发现以及更多的猜测与秦刚在书信中进行讨论。
在欣喜地发现这点之后,针对上述问题,秦刚仅仅只是提示他,无论是对于杆秤、桔槔还是转轮,它们在运动时的长度、距离、重量等等,都是可以观察、测量并记录下来的。正好他又精于术算,这里的所有数值,应该是可以寻找出足够的规律。
没想到,在下一次的来信中,袁嘉就十分兴奋的回复道:书院的学生在大量的数值测算中,终于总结出了桔槔用力的标准公式,并且十分兴奋地发现,这一公式甚至还在水车、滑轮、翻车等等机械中以变异后的形态继续有效。
原理的总结以及公式的验证,这是近代科学研究的最重要基石。尤其是,这两块基石已经菱川书院师生们的共同探索,慢慢地露出了水面。
而在接到秦刚关于“支援学生到处州”的请求之前,乔襄文就已经意识到,学生要想对格致学再进行更加深入的研究,决不能只停留在书院学堂中的摆弄,而是必须要有非常现实的实践环境与检验空间。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处州当前百业发展的机会无疑是极有价值的。
只是,唯一担心的是:学生们愿意去处州这种相对于高邮既遥远、又偏僻的地方吗?
当他把这个问题向书院的名誉山长苏颂请教时,苏颂则极不满意地瞪了他一眼:“僖老你差矣,你既小瞧了徐之在书院学生心目中的地位,你也小瞧了我们这座书院里学生的胸怀与志向。你只须把招募告示贴出去,接下来你真正需要担心的,是如何劝退超出需要的那些人。”
公开招募的告示一发,果然便如苏颂所料,几乎所有的格致班学生,都极其热情地响应了处州的这些需求。而即使是一些刚入学没多久,担心自己过去帮不上忙的学生,还有私下里去问老师,类似于这样的需求,在之后的时候会不会还有,因为到那个时候,他们想,自己也许就能够具有过去帮助的资格了。
幸好有了苏颂之前的提醒,乔襄文根据秦刚的要求,对于报名学生的特长与研究方向进行了一定的筛选与评估,最终确定了七个人的南行队伍。
由于书院的老师紧缺,此行便不再另派老师带队,而是直接委派了这次七人中的李峰作为队长,这个李峰便就是之前发明了竹筒传声器的那名学生。此时的李峰,不仅仅已经成为学生中的优秀代表,更以其不断得到强化的自信心,具备了极强的领导能力,由他作为此次南下之行的负责人,便令乔襄文感觉放心了许多。
在出发之前,名誉山长苏颂带领其他的学生为他们送行,并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赠言讲话:
“少年们,我想如今的皇宋,再也没有另一个名称会比这一词汇更加具有魅力了!而这一切,应该得益于你们的格致学开创人秦教授的那篇《华夏少年说》,是他让你们明白了,少年的责任是伟大的!少年的担当是荣耀的!少年的潜力更是无穷的!”苏颂一开头讲的话,就很令众人听得兴奋无比。
“老夫今年已经七十有五,从年龄来看,似乎应该如同秦教授中文中所称的‘瘠牛卧塘’、或者是‘大漠苍茫’啦!真的是比不上诸位同学们的‘虎啸山冈’与‘江水浩荡’。”这两句话说得底下的学生都充满善意地咧嘴笑了起来,不过苏颂却转而说道:
“但是,好在老夫同样也是在这书院与大家一起生活,一同研习着这门正处于少年般勃勃生机的格致学,所以也就能够共同感受到这份少年般的治学热情,同样领悟着这世间最具少年情怀的学识。所以经过这段时间的陶冶,老夫都感觉到,自己几乎都要变年轻啦!”
“老山长,您不是变年轻,您是和我们一样年轻!”底下有学生调皮地大声喊道,引来了一阵更加快乐的笑声。
说到这里,苏颂换了一口气,看着站在最前面的南行七人,眼神中更是充满了慈爱与信赖的色彩,他说道:
“菱川书院让老夫来做这里的名誉山长,这是向天下展示我们书院的胸怀与眼界。这也是乔山长一直所主张的‘请进来’,是表示格致学欢迎天下所有学问的加持,欢迎天下所有学者的合作。但是,菱书书院要好好地发展,仅仅只是‘请进来’还不足够,更需要我们学生们‘走出去’。而这次南下的几位优秀同学,第一步就迈得很大,不仅走出了菱川、走出了高邮,更是走出了江淮。可是你们必须要记得,走出去的任务是什么?是为了更好地传播‘格物致知’的探索真理,更深入地体会‘学以致用’的治学原理。今天,你们是第一批走出去的学生。而明天,菱川还会送出更多的第二批、第三批。所以,菱川书院兼济天下的征程之途,便会从你们的七人正式开始!”
老山长简直太有魅力了,且不说曾经的宰相身份摆在那里,就足以让全书院的师生共同仰望之,而再以他在课堂上极其广博的知识、绝对独到的见地,也已经迅速地成为全书院中,除秦刚之外、最让大家崇拜的对象。
而今天,他给这南行七人的送别之言,不仅仅带给这七人以暖暖的鼓励之意,更是在书院的所有学子心中,种下了兼济天下的种子。
而对于即将启程要前往处州的格致班学子,在最早秦刚去信要求的时候,就同时给赵五也去了信,让他对于这次所选出来的学生家里,都必须要进行最为妥帖的经济补贴:
凡是出行之人,每人的家里都会先给三百贯的安家费,同时还在书院里预留了后续的补贴费用。此后的每月,这些学生的家人,就可以定期来书院领取一份价值十贯钱的米面菜肉,这就相当于基本解决了一个三四口人家的日常基础开销。
而这些人到了处州,还会直接在秦刚这里单独领上一份月俸薪酬,并不会影响到这边给家里的待遇。
所以,在菱川书院,最早选择学习格致学的学生,往往会因为他们学的不是大家通行理解的那种儒学经义,不仅自己本人会遭遇一些不理解,就连他们的家人,都承受了不少来自于左邻右舍的偏见压力。
但是当这前往处州之行的七人待遇被公布时,则很是让他们几家扬眉吐气了不少。
中国的老百姓看待问题的标准,往往就这么简单与粗暴。
身为队长的李峰,此时早已不再是几个月前的李竹匠的儿子。他作为菱川书院第一枚铜质格致奖章的获得者,尤其是在新生的心目中有着极高的地位。
而因为帮着儿子一起制造出竹筒传声器的父亲,因此帮着镇上好几家的酒楼、工坊、甚至还有寺庙,去帮对方定制了相应需求的传声器,也成为了镇上享有声誉的手艺人。
李峰更是发扬了自己勤思敢想、细心钻研以及善于动手的优势,从研究声音在不同物体中传播的特点开始,进而开始深入到认知到不同物质的独有特性。
而指导他的老师袁嘉在与秦刚的通信中多次提到过李峰以及他已经研究出来的一些成果。而秦刚在回信中,也十分赞同这样的研究方向,并建议李峰可以对物体这一独有特征命名为:密度。
在这次南行之前,李峰已经完成了他们日常所见的大多数物品物质的密度测量工作,同时更是十分自然地认识到:可以通过密度的测量,来作为区别单一物质内部杂质程度的方法。
比如,因为水与酱油,各自有着不同的密度。根据这一原理,李峰甚至还组织过学弟们对于镇上多家杂货店销售的酱油进行了试验,从而准确地从中挑出了掺水严重的几家。
而这一项研究成果也被选入了学刊上,并进行了非常系统地论述与介绍。
所以李峰原本就是秦刚这次去信重点关注的人才,原本是希望他能对于处州铁矿的开采与冶炼应用起到关键性的作用。
而如今又有了宫十二的其它矿藏探寻资源,想必其作用一定会得到更大的应用。
处州。
在秦刚急切地等待菱川书院的学子过来的这段时间里,李通判上报的多份奏章陆续有了回应的消息。
不管如何,两浙路对于知州一级的官员是没有处罚权的,只能附上自己对于相关情况的监督确认意见——这个张康国的确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弃城逃路了——然后再上报到京城政事堂等候最后的处理决定。
而不管结局如何,也不论朝廷对张康国的处理如何。对于两浙路来说,都是属于“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性质。
而关于处州大捷的处理,则不能如此简单了。
毕竟这先是一战击溃匪众近万人,之后又能攻破两处匪寨,再者之后居然能够劝降栝苍山区的所有二十四寨寨主,平定了两浙路祸乱百年之久的处州匪患。如此重大的功劳,两浙路的帅司,也就是经略安抚司,作为这一路的最高军事监管机构,绝对不能置身于局外。
北宋的路一级官员一般并不会设全,而且其常任官员还多会在当地兼任某个知州或知府。比如此时两浙路的经略安抚使,恰恰就兼任着知温州的职位,也是最初关于厢军调度产生矛盾的主要当事方。
这位经略兼知州迅速行动起来,派出了自己最得力的幕府官员,于第一时间赶赴处州,与李通判进行了亲切友好且深入诚恳的交流与沟通,双方也就该项大捷的相关细节,达成了诸多的一致:
首先,处州厢军意外调防的这口黑锅,必须要由张康国来背,若无他的刻意刁难,才导致了厢军在处州驻防出现的真空状况。
其次,李通判高度认可,处州大捷取胜的一大重要保证,是因为温州驻地厢军在听闻匪情之后,迅速反应、并日夜兼程、从而对于攻城的山匪形成了强大的威慑力,也是导致城下山匪被一举击溃的重要心理原因。
再者,两浙路经略安抚司派来的官员通过在处州的实地考察,高度认可了处州临时应用“勇敢效用法”而形成的地方效用军,并愿意在建议处州常设该效用军队的奏章中联署赞同意见。
其实,这次紧急且及时的沟通背后的实际意义就是,两浙路经略安抚司及麾下厢军以完全退出并放弃处州地盘给绿曲兵为重要条件,换取自身在处州大捷中能够拥有的积极正面评价。
而与此同时,经略安抚司对于厢军都指挥使仅仅做了一个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处理,给出了一个罚俸半年的象征性处罚。
而说句实话了,现在又有哪个地方厢军的都指挥使,还靠着那点微薄的俸禄生活呢?
处州通判李尧也借着这次的匪乱,狠狠地向两浙路哭了一回穷。
他在奏章里宣称,在面对山匪来袭之前的关键时刻,为了激励州城的保甲以及更多的百姓用命防守,更是为了取得守城的大胜,在他上阵之前公开许下了各种赏格,而后这些赏格也果然在对战中取得了极佳的效果。因此,在战后,也为了维护官府的权威形象,不得不使用发放了大量的州府库存,包括今年刚预收上来的很大一部分秋赋。
而且,山匪虽然最终并未能攻打下来处州城,但是他们在起兵后在经过的诸多乡村,都实施了不可挽回的各种烧杀抢劫行动。所以今年处州对于这些已经被破坏过的县乡的重建任务也是相当地沉重。
因此,他希望朝廷能够本着恩泽民众的本心,可以免去处州今年的部分税赋指标。
当然,在分别写给两浙路漕司、仓司相关人员的私人信件中,李尧当然会通过隐晦的语句暗示,只要路级长官们的大力支持与推荐,这次处州所成功免除的那些指标,都将会通过合适的方法,拿出来让彼此都可以获得可观的利润分成。
最后,在秦刚的提醒与承诺下,李尧也大胆向漕司的官员指出:
今年对于处州秋赋的免除并不是没有回报的。毕竟,在处州境内,祸害那么多年的匪患能够在这一次被彻底根除后,先是算一算以往每年需要花费的大笔的防匪、治匪以及剿匪的开支就有多少?同时,李尧也介绍了在这次,收服并平定了那么多的山寨,所解散的绝大多数的匪众,都会在处州这里新建起来的多个产业里得到了收容与安置,而这众多产业的发展,也一定会给来年的处州的税收,带来显着且值得期待的预期增长。
当然了,这一预测结果的前提,当然是建立在不管是之前临危不惧、当前殚精竭虑、以及之后鞠躬尽瘁的英明神武的李通判的得力处置之上。
相信看了这样的奏章之后,不论是谁,不仅仅都要先赞叹一下这通判李尧,接下来也会非常自然地想到:面对匪乱平定后、百废待兴以及千头万绪之下的处州政局,暂时空缺的知州之位并不太适合另行调派一位新任官员。所以,要么还是继续委任当前的通判执行这些复杂的工作,要么索性也可以给予一定的奖励与提拔,就让他李尧来担任这一知州之职好了。
而且,处州的地位并非有多重要,能够盯着这一职位的人,除非是像当时的张康国只是为了职级的快速提升,把它作为自己向上爬的一个跳板,一般也不太可能会被太多人惦记的。
所以,李尧的这一番打算,还是有着一定的可行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