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楶去了处州的南城门,细细地考察了当日攻城之战场形势,又临时见识了绿曲兵的战斗力演示,当下便对此战役及战果再无疑意。
而掌兵已久的他更是不会放过对于绿曲兵日常训练的各种细节的疑问,秦刚自是不作隐瞒,将其一一述之。
其实大宋之边兵,尤其是西军是独立战力非常强悍,知兵擅战之将也相当不少。只是无奈于朝廷自立国以来,严重不信赖武将,多以文制武,实际成为外行指挥内行。而偶尔能有如章楶这等知兵擅战的文臣出现,又会忙不迭地将其调离军队,唯恐其能坐大。
章楶在城楼与秦刚对话许久,又见城下兵退如卷云,再想其兵至若潮侵,不胜唏嘘道:“城内之战方识少游用计深,城外之阵才知徐之练兵盛。少游啊,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的兵法奇谋,你这徒儿完全担得起了。”
秦刚赶紧躬身称不敢,秦观却是手捻长须,坦然受之。
李尧见状也是如释重负,再请章楶一行回到州衙后厅的宴席之上,通知厨师重新准备新菜,再奉以美酒敬上。
“章运使一心为公,废寝忘食,令下官为之惭愧啊。”李尧此番赶紧给章楶斟上最好的绿曲醇并介绍道,“此酒便是秦徐之来处州后所创,它不仅为我处州去年的酒税翻番,更是带动了一城的商业发展啊。”
章楶在李尧斟酒时就已闻到此等酒香异常,再观其色,品其味,入口之后更是惊讶,待得问了此酒在市面上的售价之后,才恍然大悟一般:“哈哈,此美酒一入口,老夫心头最后一个疑团终于解开!”
众人皆待其解释其意。章楶便道:“若是我的家中能有此美酒生意,我也得蓄以锐士强勇,以防被匪人所谋啊!哈哈!”
众人也听得出他言语中的调侃之意,于是皆一起大笑。
经过前面的正事盘问,接下来的席间也就吃得轻松异常,李尧也能放心地与提起一些风花雪月的诗词话题,大家更是谈得尽兴开心。
酒罢,李尧便说安排手下送章老发运使尽快回去休息,却被他伸手阻止,转而对另两人道:“少游、徐之,你二人留下,老夫还有话须对你等讲。”
于是李尧便非常识趣地留下几人到厅外候用,然后便与其他几人先行告退。
“昔日只知少游一手锦绣文章、一口华采诗词。却不知还是用兵之高手。”待得厅中只有三人时,章楶叹气而道,“若不是如今这党争之势,你我也许也能携手在战场上共御外敌,同展报国之志。”
秦观却对章楶拜谢而道:“只叹如今这朝堂之上,又有几人能若运使这般一心为公,大而无私呢?所以,处州大捷之事,还望拜托运使,该具实的地方可以具实,但是该遮掩的地方还得费心遮掩。小徒秦刚天资卓越、又通经商之大才、晓军事之真谛,先前已有两次朝廷本有重任,却终是因我而拒诏不去。当时吾一则是确有私心想留其身边多几天,多授其一些学识才能;二则也是感动于他的一片孝心,许他陪我一起来这处州。只是,大鹏展翅还须要有广阔之天地,秦观今日已无他念,唯愿章运使能在此事上略有关注。”
章楶听了后大为惊奇。由于今年年初之后,他便被派往广州,其间消息不如朝中之人通畅,他本是知晓秦刚是考中了今科的一甲进士,原来在想为何却是一直未得授官,是否也是受这党争影响。而此时再向秦观细细询之,才知他前后已有两次得以朝廷封赏,却都是因为秦观之故,竟然就都拒而不就。宋时文人极其推崇尊师重道的行为,但是能够做到像秦刚这样,连自己的出仕之大事都能放在一边的,确是极其少见的善行。
“朝堂对家师不公,秦刚不愿独善其身耳。”秦刚只是淡淡一笑释之。
“徐之此言差矣!”章楶摇摇头说,“古来君子之为,国为大,义为先。当忠孝不能两全之时,当以大忠为先。不过今天尔师在此,老夫不敢对你指导,唯愿和你作个交易如何?”
秦刚不敢怠慢,赶紧道:“运使有嘱即可吩咐小子,何须谈之交易。”
“哈哈!都言徐之经商有道,和你打交道,公平交易最为重要。”章楶毫不在意地说道,“先说一下交易筹码,老夫掌管这江淮六路发运使,可许你三件事:第一,有关处州大捷之事,皆可按尔等所奏,以一切皆已查实之辞回复朝廷,你们可否满意?”
“运使大恩,不敢言谢!”
“第二,徐之你在此六路经商的过程中,若有需要周旋之事,尽可直言,一切均可给予最大的便利。此条件可善?”
“大善!”秦刚只等他的三个条件都说完。
“第三,老夫虽然难以改变朝堂大势。但是尊师少游此后的谪居之地,但凡能在老夫所能管辖之地,皆由老夫一手关照,决不会让他受到任何委屈!如何?”
章楶的这三个筹码,一个比一个宽厚惊人,也正是因为如此,秦刚却不知他所希望交换的会是怎样的条件。便道:“运使摆出来的筹码,一个比一个厚重,小子唯恐担待不起!”
“你莫慌张,老夫将要提及之事,并非强你所难,你尽可仔细考虑。”章楶背起手走了两步,然后缓缓说道,“其一,也是与老夫许你的第一件事有关,如按李通判所奏报的情况以查实之结论上报,朝廷必会对你再出封赏,而这次,你却是万万不能再来一次拒诏不任了。所以,不由就由老夫出面,推荐你来江淮发运司任职。你先莫想拒绝,听听我给你的任职条件:我江淮六路发运司,下辖有排岸、下卸、拨发、催纲等司,其任意一司之勾当公事,均为从七品之职位,你虽官品有差级,但有了老夫之举荐,加以权试也是可以任命的。最重要的一点是,你虽在发运司就职,但老夫准你留于处州办公,并将该司的治所移至杭州,你只需每月去交待一次公务便可。”
应该说章楶的这一条件,更多的像是对秦刚的照顾。相信若无他的亲自推荐,即使朝廷要对处州大捷进行论功行赏,一是也就只会最多给个正八品的差遣,二也不太可能会是像发运使司这样位高权重的实权衙门。
看到秦刚听了后却是迟迟不表态,一旁的秦观却是急了,赶紧开口说道:“秦观在此先代小徒谢过章运使之抬爱,这个主我代他应下了!还有何条件还请明言。”
章楶见状,点点头后继续说道:“这西北之地眼下虽还宁静,但那西夏人贼心不死,势必还会卷土再来。等到那一天,凡朝廷有所召唤,老夫必将再赶西北、重战西贼。不知到了那时,徐之你是否愿意前去,助我一臂之力?”
此话听罢,秦刚不由地站身而起,原本他以为章楶前面开出如此优厚的条件,后面会对他提出多么出格的要求。却未曾想这位已经须发皆白的老臣,心里挂念的依旧是那未熄的边疆烽火、尚未平定的西北之地,令其不由地大为感动,是以此长揖到地说:
“章运使虽身处江淮丰腴繁锦之地,却仍心忧天下未平之境。前一事家师已经代允,秦刚莫敢不从。而此事,却是事关国家民族大义的重责,秦刚万死不弃。但有西北狼烟起,唯运使马首是瞻!”
“好,徐之乃是爽快之人,你我这就一言为定!哈哈,今日有三喜,一闻处州大捷之精细战法,处处皆有细品之妙,令老夫心神荡漾;二闻美酒绿曲醇之香,口口皆是回味之韵,此生未曾有尝;三得徐之予老夫之承诺,余生不再有撼。来来来,你我三人,再饮数杯以庆之!”
于是三人重新坐下,再相互对饮。
秦观也为弟子能够得到章楶的重视,重获仕途之前程而大喜。
饮过几杯后,因章楶从广州而来,便向其问起恩师苏轼在惠州的情况。
“对对对,少游,你若不问,我还要正准备要与你细说一二。”章楶便讲起苏轼刚刚经历的一场幸事。
原来,苏轼自去年六月被贬到惠州之后,其一贯超然的乐观主义心态,很令他在那个物质条件虽然有点艰苦的地方,可以放得下心态,过得好日子。
苏轼在惠州做官之余,栽花种草、写诗填词、好不舒心。尤其是那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常作岭南人”,在传到了京城之后,很令宰相章惇心下不爽。
他觉得苏轼在惠州的日子还是太快活了,于是他采纳了底下人出的一个坏主意,委派了程正辅去广南东路【注:即今广东省】担任提刑,主管司法、监察,当然也就包括了要监察正在惠州的罪官苏轼一责。
这程正辅是什么人呢?原来他当初曾娶了苏轼的姐姐八娘,算是苏轼的姐夫。
但他这个姐夫,却是与苏轼有着几十年仇怨的仇人。
原因就是八娘自十六岁嫁给了程正辅为妻后,却因为与公婆关系不睦,不到一年就被虐待致死。苏轼的父亲闻听后大为伤心悲痛,并在族人面前,公开指责程家的冷血无情,并宣布与程家断绝一切来往。
两家便因此结下了几十年不解的仇恨。
所以,章惇的这手安排,便是将苏轼直接置于了再一次的风险之地。
章楶从广州的时候,便见到了前来赴任的程正辅,而且得知他即将巡察的第一站就是惠州。于是,他心里非常地担心,并琢磨着在给程正辅践行的酒宴上,如何才能找个机会、又如何才能挑个角度,好好地劝一劝这件事情的处理。
没想到,在章楶犹犹豫豫地提到了此时正在惠州的苏轼时,程正辅却坦然地向他表示,他没有想到,在来广州之前,苏轼居然主动地给他写了信,谈及了两家人在四十二年前的那些纠葛与误会,并提出:希望上一代人的仇怨不要再如此继续延续下来,以至于影响到他们以及再之后的人,苏轼更是提出,程正辅如果能来惠州的话,一定要提前告知于他,他将预先酿制好当地的美酒以接待他这个姐夫。
而在程正辅的内心,对年轻时的事情还是有愧于苏家的,只是双方之前结下了深仇,自己也一直是无可奈何的心态。这次他被派往广南,在京城出发前就得过有些人的暗示,让他必须要往死里整苏轼。
可是谁又曾想,苏轼却是如此地大度与豁然,令他十分的感动。因此,他在席间明确地告诉章楶,此去惠州,他就是本着花解恩怨、拜访亲友的态度而去的。
之后,程正辅与苏轼两人在惠州见面之时,相互看见面前都已经垂垂老矣的彼此,一时间感觉人生如梦、仇怨似云。在此时,什么党派之别、还有什么秘密任务,就统统地都让它们见鬼去吧。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听得这样的故事,秦刚不由自主地在口中吟出了这句诗句,其实这是出自千年之后鲁迅所写的《题三义塔》,但是用来形容此时苏轼与程正辅在惠州时的和解,可谓是应时应景得很。
“相逢一笑泯恩仇!徐之吟的这句好诗啊,我若将它寄给老师,老师一定喜欢,说不定还会和 出什么样的佳句出来!”秦观一听到好诗句便有点情不自禁。
章楶虽然听着也觉甚佳,但他毕竟有着多年的政治警觉,想想还是出言提醒:“此诗句虽好,但必不被朝堂中人所喜,自行收藏即可,不必对外宣说,小心祸从口出啊!”
是啊,这章惇原本设想的“驱狼吞虎”的毒计,却不曾想最终败于苏轼与程正辅的“兄弟情深”,若再听到这句“相逢一笑泯恩仇”,岂还不会愤怒地发狂发怒,止不定还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所以,章楶再三叮嘱,此诗句千万不能于此时传出去,至少要再等段时间,要等此事平息之后,大宋如今的这文字狱,实在是令人发指啊。
而秦观则惦记着章楶所允诺给秦刚的“发运司下辖任间一司的管勾干办”之职,原先秦刚中了进士后的授官分别为知登州黄县与知杭州昌化县,都是从八品的实职差遣。
再之后因为永城县大捷,朝廷执意再贬秦观,所以便给秦刚升了一个正八品的通直郎,如果那次他不是拒诏,而选择回京向新党低头的话,也必可得个正八品的京官差遣,甚至能在机缘巧合之下,权试一个从七品的差遣,也并非不可能。
所以,在秦观的心中,这个从七品的差遣,是他欠下自己爱徒的,更何况眼下章楶所提出来的这个机会更是难得。所以,他一得空闲话头,便催问着秦刚,把他想去的发运司辖司能够先行确定下来,这也方便章楶回京时好直接举荐。
秦刚想了想,便对章楶道:“方才听章运使言,这江淮发运司下面大约会有排岸、下卸、拨发、催纲这些机构,料想前三个部门多需诸多办事经验,实际操作性非常强,唯恐会误了发运使司里大事。所以,小子便想,不知乞个催纲司下效命如何?”
章楶非常爽快地说道:“也好,老夫也正有此意。这次回京,我便上书,为你去谋这个催纲司勾当公事一职,你就在处州听候佳音吧!”
“再谢章运使对小徒的厚爱!”秦观更是站起深深一拜。
三人当晚便是畅得对饮,大醉而归。
次日,章楶行事非常谨慎,虽然已经深悉这处州一役的详细情况,但仍然坚持再去了昔日战场的各个地点,带人细细记录、甚至还现场绘画并标注了诸多的战斗细节。
然后,他还走访询问了许多参战的保甲以及后来成为效用的绿曲士兵,包括还有当日曾亲眼目睹大战的一些处州百姓市民,一一记下了丰富详实的细节。
听到的都是对于当日在城内坚守的秦观之果敢坚毅、在城外回援的秦刚之威武勇猛的赞赏。自然也不了对那个平时会会强征税赋、关键时候却是弃城而逃的知州张康年的痛骂。
尤其是他听说了赵驷曾经于当年参加过他所指挥的洪德堡之战,但却在战后因被无良上司谎报阵亡又卷走了抚恤金之事,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他也对赵驷作出了承诺,一旦自己有可能回到西军,必将为他及他日受到如此不公正结局的将士兄弟彻查此案,并将为他们重新主持正义。
章楶还进一步查证了栝苍二十四寨山匪招安归顺官府一事,不仅亲自前往并勘探了已经被改为效用驻防之地的原先山寨,还分别走访了已在处州各县任职的这些原先匪首当家。
最后又在秦刚的陪同下,在新扩建后的酒坊、瓷窑及剑铺等处,看到了大量得到了妥善安置后的从良匪兵。
“乱世之中民从匪、盛世这下匪作民啊!处州这次的平匪之事,充分证明了:这地方匪乱的根本,就在于官府能否给民众一个可以吃饱饭的活路、一个可好好生活的环境。所以,在他人的眼中,处州抚匪顺利的原因,可能会是处州大捷以及之后迅速平定两个山寨的武力威慑,而老夫看到的,却是徐之你投入重金开办的这些工坊地方,正是有了这样的安排,才会让那些原本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才选择上山为匪的百姓,重新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也重新作出了他们最正确的选择。”章楶感慨万分地对秦刚说道。
“章运使看得确是清楚。内地如此,其实西北更是如此。”秦刚开始向他阐述自己的战争观,“战争拼的既有表面上的兵力与武器,更有背后的经济与商业。我们要想彻底解决西夏之患,就不能只限于军事打击这一种形式。”
章楶则是非常细心地听着他的阐述。
“朝廷与西夏之间的既有国策,便就是抚击并重。西贼猖狂、听不得劝言时,当集我神勇西军之力,以重兵迎头予以痛击;但当多方掣肘,和谈交涉之际,便可以通过经济通商之法,以我大宋之丰厚物产、先进民力以及广袤市场,渐行‘疲夏之策’,持续压缩西贼之生存空间。此两法并行,不出数年,西北便可唾手可得也!”
“哦?‘疲夏之策’,可有详细之讲?你倒说与老夫细细说来听听。”
“西夏地偏民少,多以游牧为生。其主要物产,基本限制在青盐、马匹、毛皮等极少的几类物品。而他们所需要我大宋的物资,从粮食、茶叶、瓷器再到各类生活用品,非常繁多。其实在双方罢战之期内,朝廷每年给予西夏的岁赐之币,只需经营得当,大半都可以通过边境通商尽数赚取回来。这便是我大宋国力强盛的保证。”
“宋夏边境的榷场,也曾开放过。但是朝中有人认为,边境榷场实质是在给西夏输送利益,助西贼提升国力,便时时上书建议关闭。”
“章运使熟知历史,应该听说过春秋时齐相管仲所为的‘齐纨鲁缟’之计吧!”秦刚便举了这么一个例子。
其实就是齐国起先故意以高价购买鲁国的缟衣,促使鲁国人重利而放弃种粮改纺织。之后鲁国饥荒出现,齐国趁机提升粮价。毕竟齐是大国,鲁是小国,经济结构一被改变,便迅速被齐国控制。
而宋夏之国力对比,远远胜于齐鲁之别。类似于管仲的这种经济战手段,其实大宋的有识之士只需稍稍来那么几次,对于西夏的打击效果,将会远远胜于军事对抗。
看着章楶与秦刚如此亲密投入地进行交流,远远跟在后面的李通判与吴都监,除了羡慕,也就只剩下了自己的庆幸。
对于他们这种处在多以贬官下放之地的官员而言,党争的意义不大,把自己与州城百姓的日子过好,才是最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