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人的形势在胡特使来到的时候已经是一片大好。
由于这两座城在之前成功地击溃了前来围攻的辽军,实力巩固后的渤海义军还能够时不时地出击骚扰更远的镇海府与辽阳府等地,周边的百姓越来越对他们有了信心,从安全角度出发,他们都开始向这两座州城这里来聚集。
关键点最重要的一点是,保州与穆州两地因为了从外面源源不断输入的粮食保证,在这个冰天雪地覆盖之下,没有什么比能够吃饭暖身更重要的事情了。而且,他们听从了秦刚的建议,要求这些聚集而来的百姓,必须要参加一些必要的砍伐垒筑的工作,作为他们前去领取救济粮食的前提条件,当然,这些总比他们躺在家里挨饿窝冬好得多啊!
这些人口,一旦等到春暖开冻之后,就会成为未来渤海国复国之后最重要的人口资源的基础。无论是后续的持续征兵、计划中的加高城墙,都不再成为难题了。
如果说,之前高元伯对于秦刚的诸多建议,还保留有一定的质疑,但在前次北伐失利之后,则变成了完全地信服了。尤其是这次胡衍过来再次强调的“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这三句九字方针,的确是真正地说到他的心底里去了。
“广积粮”就是依赖于秦刚提供的援助,帮助他们稳定了军心。即使是经历了北伐出击的失利之后,也能够迅速恢复了根据地的防御力量,并且而慢慢地形成了对西对南的持续骚扰作战能力。
“缓称王”其实原本是他们所认同的策略,而那个大辛青经过了之前一段时间的胡乱蹦跶,终于也在此时安定了下来。其间的前后变化,也让高元伯进一步反思并强化了自己对于手中这个傀儡的控制力度与强度。
唯一只是“高筑墙”的思路,虽然非常清晰,但是在冬季里实在是没有办法立即实施,恶劣的天气,加上人力难以撼动的冻土,只能暂时放下。眼下唯有在州城外围,部署修建一些简单的栅栏、设置安排若干个相互呼应的木质军寨哨所。这些都需等待春暖化冻之后,才能进行真正的石块修筑并固化的相关工程。
因此,眼下虽然渤海人一直保持着对于辽阳、镇海两府咄咄逼人的进攻态势,但是高元伯自己清楚,这不过是以攻代守的一种战略手法而已,但愿可以借此威慑住辽人,从而为自己赢得在开春之后的宝贵时间。
如此熬过了最为寒冷的两个多月的冬季后,胡特使再次来到了保州,关键他还带来了更加令人吃惊的好消息:在秦刚的巧妙运作下,辽阳府的契丹人,将会派出谈判代表,邀请渤海人就辽东形势进行和平谈判!
这件事情的微妙之处在于:尽管大家都明白,和谈是渤海人所需要的最好结果,但是渤海人却完全可以表现出自己依旧拥有更大野心的态度。比如说,到目的为止,依旧不断地骚扰攻击辽阳府与镇阳府的军事行动。
正是这样的军事行动,既让辽东的契丹人感觉到痛苦不堪,又让他们对于渤海人的目的与态度有着并不十分肯定的一种判断:他们是有可能坚持一直把仗打下去的。
所以,在契丹人的眼中,谈判虽然有可能达成的,但是同样也是有意外会发生的,为了最大限度地避免意外的发生,则需要他们为渤海人准备好足够诚意的条件。
为了避免可能的意外,胡特使将作为高元伯的助理,出席与契丹人的谈判。
谈判的地点选在了保州与辽阳府之间的开州。
实际上,开州除了州城以外的大部分地方,都已经落入了渤海人的手中。更重要的是,随着开春之后,渤海人开出了极其诱惑人心的做工条件,凡是去保州与穆州参加加高城墙工作的人,不仅仅有每天能够有一干一稀保管吃饱的饭食,还可以背回两升粮食作为工钱。听到这个消息,不仅那些能有一两个劳力的百姓家庭都开始计划着过去投奔,甚至还有些地方兵都在私下里商量着:
“咱们把军服一脱,不就和老百姓差不多吗?留在这里,过几天咱们也要开始修城垒墙了,可都是白干活,拿不到工钱。咱们要是悄悄跑过去干活,还能把家里人养活呢!”
底下的这些议论,在被辽军部将发现并汇报后,上司则犯了难,尤其是在眼前的这种形势下面,军心的稳定是第一性的,就算是捏着鼻子也得要给下面人发一点钱。
而拿到钱的士兵心里更清楚,自从当兵后,还从来没有收到过军饷以后的钱,能拿到这些钱的原因,也都是因为渤海人势力的存在。
所以说,真的要到与渤海人开战的时候,这些辽东兵会不会真心用力,则没有人知道了。
只是,目前听说开州成为了辽国与渤海人进行和谈的地方,更多的人会认为,这就很能说明情况了,同样这也是开州人争取自己特殊地位的重要机会。
因为形势已经非常明显了:开州城外的地方,基本已经被渤海人所控制,但是开州城内却依旧掌握在辽人的手中。继续打下去,渤海人未必攻得下开州城,但辽人显然也很难夺回城外的控制权。
所以这才有了和谈。
而和谈的内容谁也不知道,最终能够达成的结果则更是不知道。关于开州在接下来的前途与命运,都有着各种各样的可能。
所以,现在开州城里的每一个人,心底里都会有一份自己的计较。又或者说,绝大多数人,都在想:如何能够给自己多留一条后路呢?
正是有了这种因素在里面,胡衍跟着高元伯等十几人的渤海谈判团成员到达开州之后,竟然并没有多少是在对方地盘里谈判的感觉。
开州城对于渤海人的谈判使团接待工作做得非常得仔细,一点也没有敌对方的态度。而且专门负责接待他们的官吏,还在私下里向他们表示:他的祖母就是渤海人,所以他能算得上是有着一小半的渤海人血统,非常地期待着这次和谈的顺利进行。
第二天,谈判正式开始。
代表大辽国东京道的和谈正使居然是一个和尚,不过这个和尚一经介绍还是挺有身份的:
大辽国左街僧录,兼门下省给事中,总管南京道、东京道总僧事,慈云法师。
而且,这位法师一开口之后,的确还是蛮能镇得住场面:
“小僧此来,并非是为大辽,而是为了渤海人及高首领消灾去祸!”慈云说道。
胡衍听了之后却是愣了一下,来之前,他在沧州已经接受过了秦刚的谈判训练,对于谈判中有可能出现的各种说法及不同的变化都有过准备,甚至也包括现在慈云的这种说法。只是,对于慈云刚一见面,就会拿出这样的策略,他却稍稍有点意外。
不过,也算是有过准备,他转头对高元伯稍稍示意了一下,后者便立即心领神会,哈哈大笑:“本首领何祸之有?”
“杀身之祸。”慈云镇定自若地说道:“小僧虽为佛门中人,但却终以慈悲为怀,此来便是为保州、穆州乃至开州、辽阳等一地的所有父老百姓请命,希望高首领能够以这辽东大局为重,为渤海一地的百万生灵谋一条活路。”
高元伯听了这话之后却是摇头驳斥道:“渤海乃是我等故国旧里,这里的百姓都是我们的昔日子民、未来部族,我等就是要将其从尔等契丹人的手中解救出来,又怎么会说成是伤害他们呢?”
“出家人不打逛语,但借用宋人的一句古话说:子不杀伯牙,伯牙却因子而死。只要高首领持续攻下开州,则开州满城百姓难逃一死;攻破辽阳,则辽阳鸡犬难留。”慈云一脸严肃地说出了这一番言论,却是令高元伯与胡衍感到颇有些奇怪。
不过,胡衍回忆了一下秦刚对他进行的谈判培训内容,里面就曾专门提到,谈判一方有时会故弄玄虚,包括使用夸大其辞、危言耸听以及胡说八道的一些技巧,先行捏造出一个让人震惊的观点,借以打击他们的信心,以便在接下来的时候能够成功带乱节奏。
所以,面对这种情况,他们应该继续以不变应万变。
高元伯看了胡衍一脸不屑的神情,顿时也有了充足的信心,冷哼了一声,非常不屑地回道:“我等替天行道,对治下百姓都是爱民如子,何来如你这等的危言耸听!”
“唉!首领你可是只知自己、不知政治局势。”慈云长叹一声,又面色一沉,严肃地说道:“这辽东一旦进行相互之间的争夺控制战之后,可就由不得任何一方了!”
慈云随即讲道,这任何一个地方,一旦是始终在某一方的控制手中,自然都会将城内的百姓甚至财物都当成是自己的子民与所有,自然不会去破坏。
可是一旦地方易手,占领一方必然会就有不可避免的劫掠。
表面上看,如今的渤海人这方面控制得相当不错,但是问题却在于,不管是现在他们已经完全控制住的保州与穆州,还是接下来新攻下的地方,哪怕只占领一天,将来一旦被辽人收复,辽人一定会因为城中百姓之前的背叛行为而进行报复性的掳掠惩治,绝无意外。
虽然慈云说的是辽人的凶残手段,但正如他前面所说,这种凶残行为的起因,却是由于渤海人起义所带来的结果,高元伯自然是明白这里面的道理,而他身为渤海国的遗民,想到契丹人的残暴无耻,以及渤海地域百姓的多灾多难,忍不住叹了口气。
慈云之前所做的功课,就是想赌一把,他认为以复国而起事的渤海人首领,一定会关注于地方百姓的疾苦,并会更加考虑这一区域的长远未来。在听到高元伯的叹气后,他便认为接下来劝说的时机成熟,便趁热打铁提出:“首领虽然之前屡战屡胜,但是你们也是败于了女真人的手下,而且上京、西京以及南京各有数十万的大军,只是吾皇仁慈,不想劳民伤财,倾力来平而已。若是你们像现在这样,得寸进尺,再一心向南进攻镇海府、向西进攻辽阳府。我想,若是大家都拼了命地相互拉扯,首领打得了这么多仗,却不能攻下一两座城市,则白白折损兵马和名声;但要是攻下了某个地方,则惹恼了我们大辽皇帝,一旦再发兵夺回,就是害了这座城中的所有百姓呐!”
眼见着高元伯被他的这一番话给说住了,胡衍只能自己站出来道:“话虽如此,你们又怎么能够知道我们渤海大军一旦攻占了新的州城,就肯定会守不住呢?”
“大辽疆土万里,州城数百!带甲百万,你们这些渤海人能占几许?这里面的道理还需要我多费口舌吗?”慈云更是加上了一句,再看对面两人的迟疑神态,不由于内心暗喜,“其实我大辽皇帝承天之命,乃是天下之共主,你们想要恢复渤海国,也不会与做大辽之臣有冲突吧?”
“此话怎讲?”胡衍知道对方是开始在提条件了。
“小僧既为佛门中人,又是大辽之僧官,愿意以慈悲为怀,提出一个对双方都有百利而无一害的解决方法。只要高首领这些愿意就此罢兵,退回到保穆二州,小僧代表东京道留守事府,愿意向高首领赠送一笔退兵安置费,确保辽阳府不再向上京请求对辽东平叛。另外,只要贵国的大辛青同意向我大辽皇帝称臣,东京道将会代为上书,请求皇帝陛下分封大辛青为保穆节度使,行地方管辖之权。”
关于这点,慈云在与耶律宁的讨论中也经过了反复的权衡与把握:目前的形势自然是渤海人占有优势,叫他们退兵不再进攻,如果只有单单地承诺大辽皇帝给他们分封为节度使是不够的,总得要有点实际的金钱上的表示,所以,左算右算,也要给一笔所谓退兵安置费才是比较合适。
“之前你们渤海人打下过辽东的几个州城,你们也应该知道,从这些州城的库存里缴获到的存钱。其实辽人在地方上一直没有什么库存,三四个城加在一起,估计也不会超八万贯。而且那都是需要你们真刀实枪地攻打并占领后。所以,我们给出最大的诚意,只要谈判顺利的话,不需要你们做什么,就可以一下子拿到八万贯,这可是非常可观的数字啊!”
“八万贯?”高元伯惊叫了起来,就说前面拿到胡衍带来的五万贯,哪怕是刚吃过败仗的军队也成功地稳定了下来,并且还能恢复对开州、辽阳府的持续攻击,也带来了这次谈判机会。
之前胡衍说过可以通过谈判再从辽人手里压榨一钱时,他是将信将疑。
所以,在真的听到对面的辽人谈判正使提出“八万贯”的数字时,他竟然吃惊坏了!
高元伯的反应,也是很令慈云感觉一切尽在掌握中。在此之前,他曾仔细分析过渤海人的通常性格,对于商量让对方就此放手的退兵安置费, 到底是一次到位更好?还是一点点地加上去,最终他们决定选择前者,一下子震住对方,好给自己接下去的举动创造更好的机会!所以,此时他也诚意满满地点头回道:“此为小僧专门向留守事请示并劝说而来!”
只是他却忽视了真正的关键角色胡衍。
胡大掌柜这些年做过的生意,别说八万贯,十八万贯的也都有过经历,岂会像高元伯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那样立刻就像失了方寸一般。
他连续向高元伯使了两次眼色,发现对方都没有能够从兴奋中回过神来,想着场面上不能失去了控制,于是猛拍了一下桌子,强行将话插进去道:
“唉呀,高首领你莫生气!慈云法师是出家人,可能对我们的经费没有太大的概念,所以就算是他提出来的数字,您听着不满意也别着急,其实,我们还是可以好好商量商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