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礼就在劫了大车的强人之中,事关重大,他不得不亲自参加。
这辆大车如此沉重,即便是拖动它前行极其不易,但他的心情仍然为此极度兴奋。
只是突然听得身后传来尖厉的声响,并在后方空中看到了传递信号的焰火,他便知坏事了!
前方的驿道上立即出现了大批全副武装的衙役与厢兵,甚至在驿道两侧稍远的地方都有火把点起,驿道上光是各色的旗帜,就亮出了几十面,看这架势,包围的兵力能有数百。
要说这些衙役与厢兵,要是真打起来的战斗力如何有点难说,但是如今的阵势摆起来确实很能唬人。
关键是他们为了将这辆沉重无比的木车推上这主驿道,就已经是累得个半死了,此时如果立即进入对战,几乎没什么胜算。
而就在唐礼想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计划转身逃跑时,却发现,最开始那些被他们打跑的人,此时却是亮着明晃晃的武器,把他们的后路也给堵了。
此时,前方官兵稍稍向两外散开一点,当中出来一名骑马的官员,却是厉声喝道:“本官,泰州知州张叔夜,大胆贼子,还不赶紧下马受擒!”
我滴个乖乖,怎么就把知州都惊动了?唐礼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事完了!
唐礼见大势已定,无奈只得扔刀投降,其他人也都失去了抵抗的动力,全部被抓。
这时,从后面跟上来的虎哥等人,便说要打开车上的柜板,检查一下自己的货物有没有受损,刚被绑起来唐礼,此时也将期待的眼光投向车身:好歹也要看一眼,看看自己距离成功有多近吧!
要不是木柜钉得太结实了,唐礼他们在得手后原本也想先检查一下的,就是不容易打开,才想着先搬回去再说。
此时却看到,虎哥他们却是知道哪几个地方有暗榫,直接干脆利落地拔掉之后,便就非常轻松地打开了上方的盖板,再拨去最上方填充的稻草,露出了下面一根巨大的圆柱状物体,虽然在黑夜的火把光线下,看不清它的材质,但却肯定是金属铸就的。
“这一定就是传说中的火炮炮身了!”唐礼的心里是既激动又失落,眼看着已经抢到了手,却不知为何此事居然惊动了泰州知州,那真是无可奈何。
“敢问虎壮士,你们这次被抢的到那底是何物?我见这辆大车非常沉重啊!”张叔夜对眼前这大货柜里的东西也十分感兴趣。
“回禀张知州,此为我家秦老爷从南洋购回的药发傀儡【注:宋代对烟火的称呼】青铜大炮。将会安置在高邮县城里的东城门城墙之上,每逢年节或者庆典之时,便可用它对空发射大量的药发傀儡,以助民兴;平时更可替代钟鼓,鸣响报时!”
“哦?发射药发傀儡居然要用到用青铜铸成的此物,这得需要多高的造价?又要花上多少的钱啊?”张叔夜有些不太相信这个说法,并下了马,靠近了观察这尊巨大的青铜炮身。
“知州果真是有见识。”虎哥笑了笑道,“我家老爷在远征交趾时,发现当地人非常喜爱各种药发傀儡,寻常百姓家里常用铁筒、铜筒发射,而贵族王侯相互攀比,火药烟花越装赵多,而发射它们的铁筒、铜筒也就越铸越粗。这支青铜大炮,一次可以装上几十支烟花,一旦发射,现场十分壮观。最关键的是,这炮身上的铸造花纹以及形制,极具富贵、吉祥之意。我家老爷非常喜爱,便花了大价钱把它买下,再万里迢迢地拉回高邮,算得上是为家乡父老祈福报答之意。却不意在此被这些贼子劫掠,幸好被张知州一举擒获,着实是幸运啊!”
张叔夜听了虎哥的解释,按照时人对这些物体的理解,也算是将信将疑,再看看眼前青铜炮身上的别样花纹,显然确是中原不常见之物,便点点道:“秦徐之果是一片诚心啊!”
这门青铜巨炮其实是流求格致院火器所最早试铸的一门,不仅造得过于笨重,而且经过几次试射,便发现铸造时的工艺不够好,炮身的强度严重不够,已经无法承受得起足够份量的新火药,于是只能闲置下来,用来发射一些普通火药灌装的焰火及空响炮弹之用了。
考虑到火炮已经在战场上多次露面并被不少人所看到,这件事情已经非常难以做到完全地保密,与其最终被人捅出来,还不如提前有所策划。这次为了完全破获女真间谍案,索性就安排流求把这门没啥大用的青铜炮运来——既然无法阻止更多人对火炮的好奇,不如就用这个“真真假假”的样子货来满足一下吧。
因为秦刚在京城曾经见过有大户人家在年节时用金属的管状装置来发射药发傀儡。当然此时的匠人已经十分清楚火药的燃烧、喷发时的力道,用金属管就是为了保证发射时火药喷力的安全性。他们也十分清楚,管里装的烟花份量越大,这金属管壁就得做得够粗够大。
药发傀儡的本意就是为了娱乐助兴,而且城市里宋人相互之间的攀比之心极强,你家的烟发一次发射二十支,我家的就恨不得能一支发射二百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之下,秦刚从南洋那里大费周章地搬回这样一座庞然大物,虽然在用料方面过于豪横,但对于凡事都喜欢追求场面的宋人来说,也并不难以理解。
这一夜,抓住了唐礼等这么多的强人,而且是人赃俱获,而要来为他们定罪的标准,就要看他们所抢的这门青铜巨炮的价值。很不幸,先不说其本身的艺术与收藏价值,光是这近四千斤的青铜用料份量,也就足以判处这帮抢劫者千里流放的重罪了。
虎哥带人推着大木车回了高邮,张叔夜接下来对于这些强人的审讯也没有太多的收获与意外,因为大多数人都是唐礼花钱雇来的,就是盲从听吩咐而做事。而唐礼与上面派来支援他的几人,又都是极其地嘴硬,只肯承认自己是见财起意。
张叔夜虽然感觉这里面有问题,但最后无奈,也只能按照这个来给他们判罚了。
随着唐礼的落网,同时也明确了黑龙阁对于火炮一事的觊觎与关注。当然,更重要的是,也差不多明确了对方并没有拿到任何实质性的东西。秦刚觉得,没必要再对黑龙阁客气了。
于是,加密快信迅速发出,从沧州到渤海国、再到九州岛,所有预先已经察觉、确认、并发现的黑龙阁探子,一举尽数收网。
黑龙阁损失惨重。
最终接到消息的完颜吴乞买也陷入了迷茫般的沉思之中:
应该说,包括成立黑龙阁这样的思路,都是他从读过的那些宋朝民间话本里学来,只是在他天才般的领悟力之下,才将这种“知已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成功的应用在了与其它各部落、甚至是与契丹人的一些冲突中,并在那段时间内获益匪浅,他的这些努力,更是得到了大哥与二哥的全力支持。
他也是在大辽南京留守事萧得里底身边布置探子时,偶尔地知悉了秦刚的名字与他所做的事情,又在其后的继续窥探中发现了这名年轻宋臣的独特之处。
而且,无论是在渤海国、还在高丽国、甚至是到了倭国,完颜吴乞买意外地发现,竟能不时的听到秦刚的名字,不可避免地开始与他相关的各种事情打交道。
更尤其,他手下的探子不止一人都汇报过:秦刚手中有一种叫作“火炮”的超级武器。
一度,吴乞买的黑龙阁有超过一半的人手,都在紧盯着秦刚以及他的火炮武器。他想,这样子的努力之下,总该有所回报吧?
如今,这超过一半的人手,却连番回报打探失败,就连曾经被嘉奖过、并成功潜入高邮的探子与增援人员也在最近一次行动中全军覆没,再想到派入那个叫作流求岛的人却如石沉大海一般,完颜吴乞买就觉得极其郁闷。
“这个秦刚不一般啊!”当然,在想通了之后,吴乞买的内心却没有多少的挫败感,反而是一种遇上对手之后的兴奋感。
原因也很简单,此时的女真人,正处于一个积极进取的状态之中,自身并没有什么担心失去的东西,对于专心以求的东西未能到手的遗憾,也没有想像中的那么难受。更不要说,在这场间谍战中,屡屡在面对南方大宋的交手中落败,也不算是太丢脸的事。
不过,万一要是有机会让他吴乞买能够赢上一回,那一定会有着不可限量的所获所得。
“他把火炮藏得这么深,肯定并不只是为了防我!这说明,他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尤其,还包括他自己所在的大宋朝廷!这个秦刚,有意思!”
吴乞买又想到了他看过那些大宋故事话本,他记得有一个成语故事叫作“浑水摸鱼”,一旦你很难捉住鱼的时候,就不妨先把水搅浑,也许这样子之后,你下手的机会就会多了。
大宋东京,皇城,政事堂。
“苏相有没有听说?朝中有人在传说秦徐之在几次水师作战中,动用了一种叫作‘火炮’的武器,说是能喷发火焰铁丸,百步以内,无坚不摧,这才屡战屡胜。但是,老夫可以一直都未曾得过他关于这种‘火炮’的奏章报告啊?”章惇用着一句闲聊的语气问向苏轼。
“要说秦徐之的军国利器发明,确实有过不少啊!”苏轼没有正门回答,而是先给秦刚表起了功劳,“早在他白身之际,就曾向朝廷敬献过水泥神物,如今已成边境城防堡垒的最佳配置。其入西北之后,又有弓弩上弦机、改良后的轰天雷以及旋风炮等发明,这些他可无一例外的都呈报给了朝廷,如今可都收入了军器监之中,这点章相可是都清楚的啊!”
“说来也是。老夫倒也未曾疑心过秦徐之的忠心,只是近来不知怎么,提到这个火炮的人很多,河北军中先是有过传闻,两浙路也有过上报,就连最近的淮南东路泰州张嵇仲也来奏报,再次提到了这个火炮。”章惇却是抽出了一份奏折,正是张叔夜查获境内一支劫匪的报告。上面提到了对方打劫的那种青铜火炮。
苏轼接过这份奏章,草草地看了两眼道:“关于此事,我早就问过徐之,他的确提到过。所谓火炮,大抵是两种东西的误传,一是用旋风炮发射的轰天雷,声如霹雳,炸有烟火,并可远距离伤敌,虽然比不上弓弩精准,但是用于守城时击退大股敌军,很有效果,这点也在好几次的战报中早就报予了枢密院。”
听到这话的同知枢密院事的蒋之奇也点了点头。而此时知枢密事的曾布由于心情不佳,经常以身体不佳为由告假,时时不见他过来了。
“还有一种便就是张知州这份奏章里所提的,以青铜铸成的巨大的筒体,内装火药焰火等物,点燃之后,可从筒口飞射而出,虽然可以飞出颇远距离,但是实际上却比不上弓弩,喷射出来的火药烟火,多只有绚烂之光,却少伤害之力,只能用于节庆娱乐时,可有极大的排场而已!”苏轼看着张叔夜奏折上所说的,却也是他之前询问秦刚就知道的内容。
蒋之奇此时插口道:“也不能说是只能娱乐之用,京城禁军之中,不就有一种可以伤人的火药武器——雷火鞭么?”
“雷火鞭?它也好意思称为武器?”苏轼却是不屑一顾地反问道。
大宋禁军里的雷火鞭便是用铁铸成的鞭身,里面塞着火药混和后的铁砂,甚至还加有沥青、巴豆、狼毒、砒霜之类的东西,从后端点燃后,火药便燃烧喷发,将鞭身内部的这些混合物伴着火光一齐向前喷射出去,实际喷射距离能有三到五尺,在这个距离内,如果能够将滚烫的铁砂直接喷到对手的脸上,也能算是有一定的伤害力。只不过,要是到了战场上,需要这么苛刻的条件,然后实际的伤害又只是烫伤与皮肉之伤,这种武器的价值实在是有限。
“苏相批评的是,雷火鞭无非是图的它声如霹雳!十分热闹。”蒋之奇虽然被怼,却也心服口服。
“那么雷火鞭里多装一些火药,不就能喷射得更远吗?”章惇有心求教。
苏轼立即摇摇头道:“雷火鞭里的铁子喷射的距离,的确与鞭身装的火药多少相关。但问题是,火药一装多,这雷火鞭就容易自己炸裂,直接伤到发射之力。所以,禁军里持雷火鞭表演的士兵,每个月还需多拿几贯卖命钱!”
苏轼见多识广,一旦谈及这类事情,宰执们多谈不过他。
“所以,张嵇仲奏报中提到了现在运至高邮的那一门大炮是用青铜铸就的!”
“是啊,要想牢固,自然是要用到青铜。不过,花上这么多的铜料铸成这样的东西,也只有徐之能有这么大的手笔啊!”苏轼淡淡地说道。
蒋之奇最后则说道:“侯元功如今主持东南海事院,东南水师里到底有无此物,去信问了便知。而且这次泰州张嵇仲即说到这秦徐之在高邮城运回了一尊,介时让兵部职方司派个人去看看实物,不就清楚了么?”
其实,章惇原本也是与苏轼差不多的看法,只是他天生对于秦刚有着那么一点不敢轻视的心态,所以对于这些传闻,他竟然却是多了几分愿意相信的心理,这才拿到这里小小地讨论了一番。
几天后,兵部职方司的官员到了高邮,先是在知军知县的陪同下,到了高邮东城门的城墙上,看了这尊被当地百姓称为“霹雳大老爷”的青铜火炮。
为了钦差视察,地方官员还专门为他演示了用这火炮对空燃放药发傀儡的效果,相比于平时只能直接在地上燃放来看,用这门“霹雳大老爷”可以射得更高、更好看。
然后,又在这炮膛里放置了一些与普通鞭炮一样的火药包,点燃之后,从炮膛放出来的声响,也确如霹雳,非常雄壮。
职方司的官员看了,也是赞叹不已,说这东西要是让礼部来仿制,倒也是个办大型仪式的好东西。就是这炮身要用这么多的青铜,除了京城里,其它州县也未必就能推广得下去。
关于这门青铜火炮的铸造方法,秦刚本人虽然在家丁忧,不便出来相见,但他也已经整理了一份手册,交给对方让其带回。
他一点也不担心,朝廷对这样的初代青铜炮进行仿制。
其实就像政事堂里议论的那样,单纯的鞭炮原理已经问世了很长的时间,但是古人只是摸到了这个门边,却无法真正明白其中关键的原理。
火炮的真正的关键点只有两个:
第一是炸药,大宋对此的认知与能力仍然停留在火药层面上,并且就算是火药也做不到配方精准,不仅不同的作坊出来的火药有差异,就是同一个作坊不同时期的火药,它的威力也不一样。秦刚从轰天雷制造开始,就要求对于炸药配方要极为严格地约束标准,这样才能在爆炸时能够保证其对铁制的外壳产生出统一、足够的破碎力。
第二便是火炮的炮身用料,如果想要用成本比青铜低的铁料,那得一定要选用优质铁矿石,比如现在交趾那里的铁矿。然后还要有极高的冶炼技术:在流求的冶炼所,花费了两年多的时间,才确定好符合要求的炼钢流程与标准,并还受限于优质铁矿石的不足,产量一直有限。而再看此时大宋的炼铁,数量虽然逐年上升,但是出来的这些铁料标准不一,质量参差不齐,根本就别指望它们能应用在火炮炮身上。
所以,秦刚便在这里采用了质量稳定、当然成本会巨大的青铜,然后只安排用这样的炮身去发射各类火药烟花以及空响的火药炮仗,也就是一种造价昂贵的礼仪用具,这倒也是符合大宋王朝一贯的风格。
职方司的官员回京复命的时候,东南海事院的回复也到了。
侯蒙汇报道:“关于东南水师,的确也有几艘旗舰上装配了此物。不过,绝非可以发射所谓铁弹丸的那种火炮,而只是在交战之中使用单纯的火药,以燃放出巨响,震慑敌人。又或者在海上,可以用这种巨大折声音相互联系所用。”
于是,关于火炮的这一轮质疑,朝堂中的意见很快也就平息下去了。与其相比,他们更关心轰天雷与旋风炮的装备以及普及。
只是秦刚这头,在这轮纷争结束后,对于这个黑龙阁,有了深深的警惕:
“又是好一招借力敲打,对比一下我们朝堂对于火炮的态度,这个黑龙阁的确是不简单!”秦刚下了一个断定,“我朝不以为然,他们却甘愿孤注一掷,这些女真人,是骨子里刻着好战好兵的基因!”
虎哥一点不对秦刚口中偶尔蹦出的新名词奇怪,而且他觉得他能听得懂,这个什么“基因”,不就是所谓骨子里面的东西,生来就有的那种呗!
“京城的关北商社那边,千万不要去动,我得留着一根线好能盯住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