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院里的正厅,表面上已经沉浸在温柔乡里的三人,其实都是拥有着八窍玲珑之心。望着忙前忙后的朱冲与朱勔父子俩,童贯客气道:“这次某来杭州,麻烦了二位啦!”
“哪里哪里!”朱勔正好离他近,便赶紧回话道,“说起来,还是胡叔能给小侄机会,这才能够认识到童观使这般的大英雄,着实是福份匪浅啊。”
“是啊是啊!”朱冲也赶紧补充道,“要不是小儿的这个机会,哪能轮到像在下这等草民给三位老爷侍候酒水啊!”
朱勔认胡衍作叔,这点在一开始入座时就曾介绍过。然后胡衍也是对这个年纪相差不大的便宜侄子有心提携,蔡京同样也是一直对朱氏父子俩刻意拉扯,这些都已经被心思细密的童贯看在了眼里,他笑着说:“我与沧海贤弟也是过命的交情,所以也托个大,算得上要比朱家大郎长一辈,而我这长辈今天初次见面,不给件见面礼也是说不过去的事情啊!”
朱冲自然是带着儿子赶紧说,童观使能有这份认了晚辈的心就是最大的礼物了,他们父子俩只求能够为三位做好服务,哪里会要什么见面礼。
而胡衍却是听了心念一动,这朱家父子的刻意讨好,他多少还是有点受之有愧的感觉,之前也曾问过他们需要什么,却是一直只讲能带着朱勔做事就行,而他自己不过也是蒙受了秦刚的余辉,确实也一直没有什么可以真正帮得了朱勔的事情,也是一直为此烦恼。
而这童贯是出自于皇宫之内,多少有些他所无法望及的资源与手段,如果能够借童贯之手,多少给朱冲或朱勔一两点的好处,那也算得上是他胡衍的回报了。
童贯借着酒意,笑着对厅里的众人说:“童某当初去了西北,之所以能够调动西军的骄兵悍将为国征战、万死不辞,除了有仰仗包括胡贤弟在内的众位兄弟的捧场与配合之外,还是因为某在出宫之前,便向官家求了一份独一无二的恩典在手!”
独一无二的恩典?这是什么,大家都把探求的目光转向了童贯。
“一百份空白官告。”童贯得意地一摆手,“这些官告都是只空着名字与官位未填,凡是六品以下的武官、八品以下的文官,直接拿了填上去,再由童某签署公文转回吏部,那就是妥妥地拿到了一个官身!所以,某在西北,这样的官告,前前后后大约是代官家赏赐了四十余份出去!凡是领到官身的将士,无不感激涕临,用命征伐,由此以报答皇恩之浩大!”
一百份的空白官告,这可比秦刚从章惇及吏部那里拿到的要多得多。最关键的是,童贯刚才的话里,是说他在西北这些年,也只用掉了一半不到,那就是说,他手上还留有五十多份。
“这次来东南海事院前,童某也向官家请恩,说这东南海事之重要,绝不亚于西北沙场,恳请陛下恩推东南,准许童某也可用所余这五十份官告,专心寻觅国之栋梁。陛下也是准了!”
听到童贯说到这里,蔡京与胡衍也都跟随他的话语,十分郑重地面前西北京城的方向遥遥作揖,以示对皇恩的感谢。
“方才我听闻,朱家大郎是在胡贤弟的杭州市舶务这里行走,当得是一个勤勉可靠的可用之材。”童贯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胡衍,在得到了他的点头认可后,便转向朱家父子道,“像大郎这样的可造之才,某便引用一句秦爵爷秦徐之的诗句,一定要‘不拘一格降人才’。所以,稍候我便派人送上一封从八品宣义郎的官告过去。”
朱冲与朱勔禁不住满心的欢喜,不过他们还是先小心地看了看胡衍,在得到了同样高兴与赞许的神情后,便立即面对童贯双双跪倒在地,连称感谢。
胡衍开口道:“勔哥精于商贾,善长数算,他在我这杭州市舶务里,干的是‘主管抽买舶货,收支钱物’的监官差遣,但却是总限于没有功名,得不到官身的这一限制,只能做个手分的吏员之位,我是有心提拔,却总是无力安排啊!今个儿勔哥能获童观使厚爱,得了这份官告,赶明儿我便可以把他提到监官正位上去了!说起来还真是要感谢童观使啦!”
童贯却是笑笑道:“原来我这官身只有品级、没有差遣,在那西北,那帮子军汉在军中都各有实际军权,却是非常地稀罕它。而我到了杭州明州这里一看,大多是官职冗多,一般官吏们都不太看重我这些单单的品级官告。所以这事,你们父子俩还是要好好感谢胡提举!”
朱冲与朱勔自然是明白这里的道理,于是又转过来拜谢胡衍。
不过,一旁的蔡京却是推开了此时正腻在他身上的歌女,拍着手掌笑道:“童观使的官告,要是没有具体的差遣,便在这江浙一地难受欢迎;而胡贤弟这边的市舶司业务在不断扩大中,虽是可以按照各地市舶务的开设安排各样的实际差遣,又因为没有官身品级,难以吸引到足够好的人才;所以,蔡某倒是想来做个牵线之人,将两位的资源都联在一道,直接应用这朝廷的捐官之法,倒也是不失一条可以生财的独特之道,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其实,不论是童贯、还是胡衍,此时都已经意识到了两人手头资源的互补特性。童贯原本赠送朱勔一张官告,也是因为感觉手头这批官告在两浙这里的市场不大,但是立刻便发现,一旦结合了胡衍的差遣资源,那就立马升值百倍。
胡衍同样是大有感触,他目前虽然掌握着在东南沿海可酌情开设市舶务的大权,但可任职官员却是个大问题。原有官身的,不过是想来他这里来补个官缺,这样对他既没多大的忠心,也做不了什么有用的事。而愿意做事的人,他却无法帮他们解决官身品级的难题。
“元长兄之提议,确有几分道理。”胡衍皱了皱眉,却是提出了自己的担心,“只是如今海事院百废俱兴,凡是要新开市舶务的沿海州地,都缺干练可行事之人才。若是捐官,怕是难以寻得可用之人。”
“哈哈!”蔡京却是大笑道,“胡贤弟一心为人公,的确让人钦佩。只是这公事要想做好,却也得讲究方法策略,而不是一条道走到黑!”
“愿闻元长兄指教!”
蔡京挥挥手,屋里的一众歌女舞女十分识趣地尽数退下。待到此时,蔡京方正色道:“如果一地真的要开海贸,自然是需要干练之人。但是,如果这个地方本来不需要开海贸呢?”
“不需要开海贸?那为何要设市舶务?”胡衍先是没听懂,但是转念一想,立刻就理解了蔡京的意思,“元长兄的意思,就只是为了安排官员?可我大宋不就已经冗官严重了吗?”
“胡贤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蔡京手抚长须笑道,“其实大宋的冗官,并非真的官员太多,而是想去好职位的人太多。而像是东南海事院的位子,那些已考取过功名的人,恐怕是情愿继续在家里候补,也未必肯来吧?”
胡衍点了点头:的确,海事院刚成立时,李禠、秦湛也曾推荐过一些待授官的往年进士,但却有一半人听闻了海事院的名字便退却了的。
“所以愚兄建议,童观使的官告、加上胡贤弟的市舶司差遣,可以把捐官价格提上一倍!”
“这是为何?”倒是童贯先开口发问。
“童观使的官告有限,所以卖得过于便宜不合算,只有卖得高了,才会有大收益!”蔡京的这个理由当然极其正确,“而市舶司的差遣,实际上想买的人只有一种,而且是不论价格高低都会买,那就是海商!”
还是胡衍的反应快,立即就明白了蔡京的意图,他点点头道:“价格一提高,普通人自然望而却步,便是拦下了不适合在市舶司任职的那批人。而海商在市舶司任职的能力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正是如此!”蔡京继续道,“而且海商不缺钱,他们捐官花得起,做了官之后,想着的,必然是将海贸继续做大,所以他们做事必然会尽心尽力!这便就是一件利国利民,且利已的大好事啊!”
蔡京将最后的“利已”一词的声音拉得极长。
其实,蔡京的这一套逻辑还是有问题的,就说最后一点,海商做了市舶司的官员后,从大局上讲,当然是尽心要发展好海贸。但是毕竟捐官花的都是自己的钱,这样的主事官员,手头有了权之后,必然会将自家的生意放在首位,各种暗箱操作,必然是少不了的。
不过,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大家只不过是想用这种场面上的交流,推动一个场面上的共识形成——通过市舶司卖官是一件大好事。
“早就听闻蔡运使的治政眼光非凡,却是提个好思路!”童贯早已经听得是两眼放光,顺势也来劝导胡衍:“沧海你何须多虑!其一,朝廷本就有捐官之法度,我们依律而行之;其二,童某的这些官告,都是陛下亲赐,吏部备案的,完全合法合规;其三,市舶司如今的确求贤若渴,今又能有元长用心推荐,兼代把关,也就是为沧海贤弟选拔人才。此便为一举三得之大好之事也。”
胡衍的心里的确有点复杂。因为他十分清楚,方才蔡京的表述,以及现在童贯的强调,其实都是冠冕堂皇的面子理由罢了,他们现在想做的事,就是一件挺赤裸裸的卖官。按理来说,这种事情就不能参与。
但胡衍却还是犹豫了。
首先,蔡京的说法极有可操作性,东南海事院已经被皇帝赐予了可根据实际随时新开地方市舶务的权力,倘若对买官的人不放心,大可把对方安排在没啥海贸业务的州城,这样便无伤大雅。
其次,要是将价格提高的话,便就只会有具备经验与专业能力的海商来捐买。的确是可以在多赚一笔钱的同时,还有可能招聘到有用的人才。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些官告都是童贯的,同样也是朝廷所认可的。倘若他胡衍要是不参与此事的话,童贯必然会在蔡京的谋划下,另外想办法,一样都是可以卖出去的。
那么,反正这卖官就是一件阻止不了的事情,还不如自己从一开始就直接主动参与进去,这样也符合自己当初确定下来要和童贯接近的目的与原则。
胡衍还在这里仔细思考着,那边的朱冲却是非常机灵地开口道:“蔡运使讲的道理极对,我家大郎受童观使与胡兄弟的厚爱,今天能够得到了这份官告,那便就是天大的恩惠。所以,小的觉得,这买官告的钱,则不能破坏了规矩,所以我们也是一定要给,而且还得按蔡运使说的那样,得加倍给!这钱,我回去就如数奉上。所以啊,胡兄弟你也就别再多考虑了,你看看,童观使要做的这生意的第一笔,不就是你帮我家大郎买下的么!”
胡衍听了后,也不由地哑然失笑了,心想:“是啊!我这么纠结又有什么呢!的确也是,捐官也是合法的从官路径之一。而且,再说了,这童贯的身上,总共也就五十多份的官告,卖完也就算了!如此小节,无需多考虑啦!”
于是,胡衍这才再次端起酒杯,对着蔡京、童贯说道:“小弟承蒙二位兄长帮忙提携,这海事院的诸多事宜,接下来还是有得麻烦了!”
“大家都是兄弟,说那么客气干嘛!”蔡京再次摇起了手中的纸扇,却是对朱勔道,“刚才的几位都叫进来吧!我还想再听两首苏州小曲呢!”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龙山别院里,再次响起了淫靡不断的丝竹吟唱之声。
谁能知道,胡衍却是小觑了童贯的能耐。
在蔡京的精心策划之下,童贯发现这些官告居然能够在这些海商中卖出那么令人咋舌的高价之后,眼看着大笔的银子赚得如此地轻松,就算是现在需要与另外两人一起分钱,那也是比在西北那里多出来极为可观的收入。
那么,他又岂会满足于只发卖这五十几份的官告呢?
毕竟他在京城也精心运作了多年。在他有了一定的地位之后,也模仿自己的师父李宪那样,在皇宫里的小宦官中,收了好几个徒弟。
其中最机灵、也最能干的一个叫杨戬。
杨戬的机灵表现在,他非常清楚,在宫里要想有着光明的前途,就必须要尽可能地出现在皇帝的面前,这也是他的师父,童贯的发迹之路启发他的。
此外,同样是在皇帝面前多出现,而不同的地方的价值又各不一样,有人认为在寝宫最好,因为那里接近皇帝的隐私之地,更容易受到信赖;而有人认为御书房不错,皇帝在这里处理朝政、接见臣子,常有大事发生。
杨戬唯独选择了后花园。他的理由很简单,身处宫中,他更明白“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寝宫、书房里的机会固然是大,但是出错遇麻烦的机会也同样大,还不如环境优美的后花园,皇帝来这里的时候,往往都是心情最愉快、情绪最放松的时候。在这里,实际上才是付出与收获比例最好的地方。
事实也证实了杨戬的这个决定。
赵煦听了秦刚的建议,但凡睛好之天,都会按时在后花园处练习太极拳。而杨戬同样也是事先对太极推手的练习下了极大的苦功,在他与皇帝的推手练习中,喂劲的力度总是掌握得最好,时间一长,便深得赵煦的宠幸。
而且,杨戬并不避讳自己就是童贯徒弟的身份,既大大方方地享受着童贯之前留下来的好印象红利,同时也老老实实地用自己的努力,帮着老师继续维持在皇帝面前的热度与挂念。
所以,童贯便找了蔡京代笔,将他在东南海事院面对海商群体捐官授职、同时还能利用他们的特长将东南各地的海贸交易不断管理妥当的成绩,专门通过杨戬的通道交到了皇帝的手中。而且还特意提及,海事院今年的海税收入,必将比去年还有大涨,这些都得益于上下官吏的一致用心。只是,目前海事院里,尤其是市舶司这块,在沿海各地的开拓发展中,受限于管理人才的缺乏,好在这次正好用上了他当初在西北节省下来的五十余份官告!
这些报告同时还随着童贯通过胡衍搞来的一些海外新奇玩意,一并都送到了赵煦的手中,这些东西的特点就是成本并不高,但却是胜在极奇地新鲜与稀罕,却很是适合赵煦拿它们备在手边用来赏赐手下,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这时再看到童贯的汇报内容。
于是,皇帝大笔一挥:“再赐空白官告三百份,由童卿酌情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