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要入宫,多带人手也无用,秦刚于是只让虎哥带了两人跟着,一同上了宫中小黄门带来的马车。
出发时天色尚未完全转亮,虽然宵禁在五更三刻之后已经结束,但此时的街道上,明显要比往日的行人稀少了许多,尤其是走上内城的御街之后更是明显,至少那些原本要做上早朝生意的小贩都推迟了出来的时间,他们也坐在家里各自猜测这次京城宵禁的宫里原因。
秦刚一行人等来到皇宫,虎哥等人被留在宫门外,只有秦刚一人由那小黄门引着,继续进宫。
看到带着他去的方向是福宁殿,那是天子的寝宫,秦刚便稍稍有所定心。
进殿的时候,天已基本大亮,但是宫内外此时却是灯火通明,殿内两边遍插着小孩手臂般粗的蜡烛,配合各个角落里的各式灯盏,将里里外外照得是透亮清楚。
小黄门将秦刚带进殿里后,便是恭敬地请他在这里稍待,由他先入内殿回报。
秦刚迅速将这里扫视一眼,寝宫的外殿里此时待着的人着实不少:东西两府的宰执,还包括守卫皇城的几名殿帅,一个不落,全部在这里了。不过,他们却是东府一拨、西府一拨、殿帅们一拨,剩下的便就是在福宁殿内外有差事的内侍宫女,四拨人,聚坐在四处。
秦刚对此不需要纠结选择,直接冲着苏轼那拨过去,先是对他施了一礼,并道:“学生见过坡公,宫中有事,坡公与其他几位相公一定是辛苦了!”
然后,再向章惇等人依次行礼。
秦刚这样是有讲究的,他现在是白身,见苏轼是依弟子之礼,所以把章惇放在后面,也不算逾礼。包括外殿这里的各个重臣,他就不需要再纠结于礼仪次序,一一相见了。
苏轼等几名宰辅都有座位可坐,不过,也是因为半夜就进来,一直熬到了现在,虽然神情间依旧是紧张着,但疲倦之色还是十分明显的。
“徐之,你来。”苏轼直接将秦刚叫至身边,赶紧趁这个时机低声将殿内的情况告诉于他,“我等四更时分入宫,说是陛下在御花园为端王践行晚宴上突然中风倒地,昏迷之后,至今不醒。向太后震怒,内侍梁从政关照不力,已被押下问罪。”
章惇神情木然地看向秦刚这头,皇帝的身体说不行就不行,的确是出乎他的意料。古人对于中风之症鲜有良方,就算是太医院,也就只是针灸、汤药之方,却又不敢承诺疗效。
一个多月前,天子已经是在皇后那里中风过一次,算是抢救了过来,这次已经第二次犯病,光看这间隔的时间,就觉得凶险异常。在这个时候,不知这位坚毅果决的宰相会不会对于之前与苏轼合作不果断、不坚决而感到后悔吗?
“太后召集我等连夜入宫,原本想要商议,万一陛下难以苏醒,该立何人监国?”
秦刚闻听立即皱起了眉头,赵煦有子,虽然年幼,监国之责并无问题,反正都是由向太后垂帘,这样的事情有何需要商议?但是现在当作一个问题提出来,向太后的立场便就十分值得怀疑了。
“内殿现在有何人!”秦刚却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关键的。
“向太后,朱太妃,还有皇后、皇子,太医令钱乙带着几个医官,还有……端王!”
果然,最大的变数便就在这里,秦刚听到后,抬眼再看了一眼章惇,两相的位置坐得相当近,章惇应该能听到苏轼与他交流的内容。在如此关键的时机,要说端王只是因为要辞行正好在宫中,也就算是巧合,但是皇帝中风昏迷,但是他这个成年王爷不是回避出宫,反而是一直留在宫中,而且是在内殿之中,要说是“居心叵测”,那也算是轻的。
反过来讲,皇帝昏迷不醒,如今宫中做决策的,也就是向太后了,她不出言让端王出宫,却是一直带在身边,又召宰辅来商议监国的人选,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半个时辰前,陛下突然醒来了一阵,虽难以言语,但幸好章相强行进殿,连续问了陛下几个人的姓名,只有说到了徐之你的名字后,陛下才点了头,但随后又昏了过去。”
原来如此!秦刚此时因为丁忧,早已没有了任何官职,若非此突发原因,哪里能来得了这里。
“太后有旨,诏秦刚入内殿。”刚才进去的小黄门出来宣道。
秦刚立即向苏轼、章惇他们点首示意后,便跟着小黄门走进了内殿的大门。
内殿里的汤药味甚浓,估计应该是皇帝昏迷后无法进食而反复煮晾所致。当中是宽大的床帷,里面躺着的就应该是赵煦了。
床边分成两堆,靠着床头的是向太后、朱太妃,前者仅仅面有忧色,后者却已哭得不行。而床尾之处,则是刘皇后怀抱着不足五周岁的赵茂。刘皇后更是哭得不行,赵茂则一时看不到具体动静,或许大半夜熬下来,撑不住便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
再远些的圈子,最显眼的,便是在向太后身后两三步站着的赵佶,那处难得会有一块相对稍暗些的阴影,赵佶便站在那里。虽然看不清表情,也猜不出心态,但是一直站在这里,就表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心态。
向太后是神宗皇帝的正宫皇后,也是赵煦名义上的母亲,但毕竟不是亲生的,对于眼下的局面,确实是会将更多的考虑因素放在朝堂与政局方面。
“秦卿,你虽在丁忧期,但也是我大宋忠臣良士,如今官家身子不豫,乃是非常时期,召你入宫,也是国事需要,望你勿要推托,勤事应对。”向太后的声音过于冷静平和,若非她在之前对秦刚颇有好感,刚才的语气可能还会更不客气了。
而如今的这个态度,也与一个时辰前所发生的事情不无关系。
就在前一晚,二更不到的时候,她便突然接到了赵煦再次昏迷的消息,身为太后,的确颇为紧张,一半是对皇帝身体的担忧,一半便是对之后皇位继承人的复杂态度。
她并非像自己的婆婆高太后那样醉心于权势,但更是不想放弃目前已经成为后宫之主的重要地位。
早在几个月前,自己的两个兄弟进宫来说闲话时,就在话里话外提醒过她,当今的官家身子很是不好,万一又是一个英年早逝的主,假如是让那个未成年的赵茂继位,这垂帘听政的大权,还真不一定会在她在手里拿稳。现在的刘皇后是他亲妈、现在的朱太妃是他的亲奶奶,万一这两人联手,再加上朝堂里那些不省油的宰执们,背后问题会很大。
更不要说,就在她亲眼所看的这些年里,赵煦在所做所为,直接就可以用“胡作非为”来形容。身为太后,她自然不会与已经亲政的皇帝较劲,但是如果给予她垂帘听政权力的话,她倒不会放弃行使“拨乱反正”的责任!
当她急急赶来福宁殿时,意外地看到了守在现场的端王赵佶后,当时便是心头一亮,心道:莫非这就是天意?
说实在的,端王赵佶一直甚得她的喜爱,最关键的一点是,端王虽然也不是她所生,但端王的母亲陈氏不过是个美人,元佑四年便已去世,若他继位,自己在后宫的地位便会一如既往地稳固。
所以,她召来宰辅商议各种应对措施时,刻意让赵佶一直跟随着自己的身后,诸位大臣又岂会不明白她的用意?
赵煦的失误,当然源自于他对自己身体的过度自信,尤其再加上他的政治手腕日渐成熟,这几年里已经完全把控住了朝堂中的各派臣僚势力。
秦刚此时的心态也是复杂,哪怕是极其清楚在原来的那个历史时空中,赵煦就是因为突然去世,未对身后皇位继承人留下片言只语。但是想到自己毕竟已经改变了历史走向,既帮助赵煦保住了儿子,又给了他这么长的时间,没想到还是败给了皇帝的自负性格。
赵煦但凡只要能够保持清醒,哪怕再也不能上朝,包括不能去参与政议,但是只要能够当着太后宰辅们清晰地表达出让越王赵茂继承大统的真实意愿,那么这件事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章惇与苏轼对于赵茂的支持是没有任何异义的,韩忠彦、范纯礼虽然在感情上会相对偏向于年长些的赵佶,但毕竟他们一直以君子自诩,决不可能主动站出来直接反对赵茂的正统地位。剩下来的,就只有曾布、赵挺之这样的投机分子。
只是,投机分子之所以是投机分子,自然是缺乏足够的魄力与胆识,他们只会在动议条件成熟的时候,才会跳出来表示各种支持与赞同。
一句话说,哪怕是赵煦卧床不起,但只需能够清醒,可以自己表述观点,那就无碍于他将皇位顺利地交给自己的儿子。当然也正因为、如此,才会让他对于确定皇储的事情变得犹犹豫豫,总觉得过段时间、等赵茂再长大一些才是更好的时机。
谁能知道,一场普通的家宴之后,自己居然昏迷不醒了,太医们也束手无策。
当所有的决策权,都自然地到了目前宫中最有地位的向太后手里后,而向太后的背后又跟着亦步亦趋的端王赵佶,各种让人浮想联翩的可能性就出来了。
正如朝中群臣无人敢于否定“立赵茂为皇储”,一旦向太后提出“立赵佶为皇储”的观点时,反对的人也不见得会有多少。
不过,向太后见了宰辅们,提出来的问题却是:“天子持续昏迷,何人监国为宜?”
这个问题相当有技巧:因为相对于皇储人选而言,监国人选,必然要考虑到能够承担起必要的理政责任,不足五岁的赵茂显然劣势满满。再加上拉偏架的听政太后,那不是皇储却甚过皇储了。
此时,曾布已经蠢蠢欲动地想跳出来发言。
章惇眼急口快,立即提出:“君行,太子居,以监国也;老臣请太后册立太子!”
这便是强行将“监国”的话题转成“册立太子”一事。
向太后不悦,道:“大哥年幼,册立太子一事为时过早。”
这下子,大家也都明白了向太后的胳膊肘子是歪向哪里了。可是,她所说的又是事实,接下来再发言的,可就是明白无误地站在端王的对立面了。
眼见其他人不吭声,苏轼则坐不住了,正想起身表态。就在此时,内殿里的太医突然惊叫了一声:“陛下动了!陛下醒了!”
一下子,外殿里的人由章惇带头,苏轼紧跟其后,其余的宰执辅臣们也都不管不顾地一起冲了进去。
这个时候,可以不顾礼仪、不管形象,同样也可不理会各种规章,关键是要表现出自己对皇帝的一片忠心。
进入内殿之后,却发现在太医们的一阵忙碌之下,赵煦只是微微地半睁了几下眼睛,偶尔能够看见的眼神之中,却没有什么让人放心的神彩。
走在最前面的章惇,扑在床榻之边,也丝毫不顾另一边的皇后等人,急切地对着赵煦道:“陛下!臣章惇,右相苏轼,携东西两府所有宰执都在这里,陛下若有什么要交待的,老臣等人一定照办!”
章惇经验老道,根本没有废话,直接开门见山地向皇帝讲明了形势与立场,就差直接希望他讲明立赵茂为太子了。
赵煦努力睁开的眼睛里,透出的气势微弱得让人着实担心,一开始,他应该是在尝试着动弹身体,继而尝试想张嘴说话,但是看得出,这些努力都失败了,也只有在脸上可见的一些动作反应可以让人意识到他已经醒过来了。
章惇灵机一动,立即对床尾的刘皇后说道:“让越王殿下来看看陛下。”
内殿里之前的一阵慌乱早就惊醒了刘皇后怀里的赵茂,他虽然还有一些迷糊,但也是听明白了众人惊喜的原因是“父皇醒过来了!”
无须母亲的指点,他已经滑到了地上,径直来到了章惇面前,有点怯怯地站在床头,待看到了赵煦的眼光后,竟然也不慌张了,开口笑道:“爹爹快起床了,茂儿又认新字了!”
章惇心里一阵欢喜,这个赵茂起关键作用了!紧接着便紧张地看着赵煦。
“……召……召……”赵煦的额头泌出一些汗珠,终于能够聚起力气,发出了两个能够辨听出来的字。
章惇连忙发问:“陛下可是想召见某个人?如果是的话,不必出声,您的嘴巴动一下即可。如果不是的话,您就动两下!”
只见赵煦的嘴巴抖颤着动了一下,然后便就停着了。
章惇大喜,他急切之下想出的点子居然有效。于是便趁热打铁地问道:“陛下,东西两府的宰执们,还有翰林院的知制诰都在这里了。陛下想见的人,是不在这里,需要另外再召见吗?”
赵煦的嘴唇快速抖动了一下。
章惇更是高兴,其实此时他的心里应该有了答案,但为保险起见,他又加了一个问题:“这个人眼下是否有确定的官职?”
赵煦的嘴唇连续抖动了两下,这是否定。
于是章惇便直接说出这个名字:“陛下是想召见秦刚秦徐之吗?”
确定!
只是还没有等到章惇完全高兴起来,一旁的太医却再次惊叫起来:“陛下又晕过去了!”
于是,几名太医赶紧再次上前手忙脚乱起来,只是这次又是扎针又是号脉,却是与之前的努力一样,也没有能够出现奇迹。
“哼!”原本就已经极看不惯章惇行为的向太后,此时便有充足的理由发飙了:“章相公,你现在满意了?陛下之前的身子,还不是就这样被你们给折腾坏的?!”
“老臣有罪!老臣恳请太后下旨,召秦刚入殿!”章惇却是认错不认输。
向太后皱了皱眉,刚才皇帝短暂地醒来后与章惇的这番交流,是殿中这么多人都亲眼听到并看到的,倒也的确是皇帝的本意,她无奈间只得叫过一名内殿的小黄门:“传旨,请秦刚立即入宫。”
于是,众臣便继续回到了外殿等候,这才有了当下秦刚的入宫。
向太后也是想看看,在外殿东西两府那么多的宰执辅臣都已经无言以对的情况下,这个虽然之前曾立下无数奇功的年轻臣子,在如今已经丁忧去官的情况下,还能折腾出什么样的水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