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庙里的小和尚看到秦刚手里拿着的米糕时,便随口说道:“姚家米糕店昨天中午被禁军封了小半天,我还以为他们今天开不张呢,能开就好啊!”
秦刚闻听之后,心中大惊,但他脸上却并未表现出来,而是淡定地谢过了小和尚之后,便就进了借宿的房间。
此时赵茂还在浅睡中,却是闻到秦刚带回来的米糕香味而睁开了眼睛,并欢乐地从床上跃起来:“三舅,这是什么?这么香?”
“哦,姚家米糕,你先吃。”秦刚却是在仔细思考着刚才的事情。
其实在米糕作坊那边时,他就曾稍稍有过一点怀疑。
自己昨天在宫中的事情一出,秦湛那里必然会受到影响,虽然他深信绝大多数的情报点不至于就此生乱甚至于暴露,但是在如此严峻的局面之下,这位自称是泽部十四号的米糕作坊掌柜,居然在接待像他这样持甲级印鉴的人时,却能够做到冷静如常,丝毫不受这两天的形势变化而影响,甚至对于秦刚提出的要出城的要求没有半点在口头上的风险担心。
原本秦刚还想赞赏这位掌柜的专业与严谨,而经庙里的小和尚的随口一句话才应该明白,这个联络点已经出了问题,这位掌柜今天的表现,只是过分地假装保持了正常状态。
这种正常,才是真正的不正常。
秦刚此时都不敢肯定自己这庙里是否也会被盯上了,他趁着赵茂在吃米糕的时候,快速收拾好了简单的行李。
“走!金哥。我们出发。”
不出意外,他们刚出了庙门,就被人堵上了。
对面一辆马车,五个人,当面的两人却都认识,一个是那掌柜的,一个却是从九州回到京城的钱贵。
钱贵见到秦刚,却是面露喜色,并且立即上前解释道:“泽部看见了甲级鉴,便立即汇报到了属下这里,这两天京城出了大事,属下料想到,这应该就是秦先生,便急急赶来。幸好能够遇上,所以现在这出城一事,就由在下来安排。”
“哦?”秦刚看到了钱贵,刚才听了他的一番解释,却是一下子扫空了刚才的大部分怀疑,但是,心中另一份的疑惑却是不减反增。
不过,眼下出城却是大事,秦刚便问道,“我从内城出来后,就发现已经开始封门盘查,如今外城城门那里估计更是严格,你是有何良策?”
钱贵一拉身边的米糕店掌柜解释道:“姚记米糕店每天都要出城两三趟车子去拉米粉原料,与新酸枣门的守兵都是熟悉的。我这里又有一份和申王府的宴席契约,到时候再把契约给他们看一下,就说王府宴席催得时间很紧,料想一定不会细查。”
“绝对不会。”那掌柜的赶紧补充说道,“今天上午我们已经出去过一辆采货的马车,车上的笼屉竹篓,他们一概都没检查就放行了!所以,属下建议,这位小哥可以蹲坐在最角落的竹篓里,贵客可以穿我米糕店伙计衣服,断然是不会被检查的。”
“确定?”秦刚再看看钱贵的神情。
“确定!”钱贵却是一脸诚恳地说道,又指了指他身后的三人说道,“此三人都是我找来的好手,我们就跟在后面。就算实在不行,出了意外,我与他们必然会拼命护得先生夺路出城。想那京城看守城门的家伙,突发之下,未必就能挡得住我们!”
秦刚再看看钱贵,心里迅速地衡量了一番,想着眼下情形已是如此,只能先走一步是一步,当下出城还是首要之务。于是,便带着赵茂来到马车之前,安排他去车上躲藏。小孩子倒是最喜欢这种躲迷藏式的玩法,让他在角落里坐好,先盖上一只竹篓,然后在外面重新堆好一些空的笼屉,确实是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秦刚直接穿上了掌柜带来的伙计衣服,与他一左一右坐在了马车前面。
然后钱贵便与那三个人保持着落后十几步的距离跟着,一行人出了几个路口,便上了新酸枣门大街,这条大街笔直地向北,正是通向外城的新酸枣门。此城门在京城西北方向,旧称咸丰门,却是有着三道瓮城的一座外城城门,只要能顺利出得这道门,那便就是真正地离开京城了。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城门附近。
原本这里也就只有象征性的三两个士兵把守城门,其余人等都会躲在门洞里喝茶休息。但是今天却是十几个人整整齐齐全部都站成了两队,除了正经的商人车队之外,凡是出城的单人男子,尤其是带着小孩的,都会被拉到一边去仔细核对画像——看来,这便是专门针对他俩的核查。
秦刚坐的马车经出城门哨卡时,掌柜的果然与这些守卫的士兵十分熟悉,打了招呼之后,又赶紧地递上了刚才钱贵带来的那份契约,叹口气道:“申王府的活,催得太急了,还得抓紧去给他们备货啊!”
“姚掌柜的这一单活可是要发财了啊!”看门的小头目调侃道。
“哎哟,快别说,就怕要出错,只要不出错,王爷满意,不赚钱都高兴。”
“那是那是,多久回来啊?”
“我是想着快去快回,一定要赶在天黑落门前回来,可不敢耽搁了晚上的活!”
检查的士兵草草地扫了一眼车上,看是已经看熟了的笼屉、盒子等之后便就挥手放行了,从头至尾都没顾得上多看现在是车夫打扮的秦刚一眼。
马车这便顺利地出了城门。
随后,钱贵等人骑着马也快速地跟了上来。
行至完全看不见了城门之后,看到路上又没有了别人,秦刚就停下车,将赵茂从藏身的笼箱里拉出来,顺势夸奖他刚才这么长的时间,一直都在那里躲藏得极好,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所以这次游戏的任务完成得极棒!
秦刚的夸赞竟让赵茂欢喜得有点手舞足蹈起来。
钱贵却是刻意地避开看向赵茂的眼光,对秦刚说道:“此处刚刚离开京城不远,还是让属下再护送先生一程吧!”
秦刚点点头,看着马车跟随着钱贵离开了大驿道,进入了偏西方向的一条林间小道。按钱贵的说法,这条小道却是往北去的商旅人常走之路,不易被官府中人所追踪,一样是可以通向往北去的黄河渡口。
秦刚坐在车上,闭起了双目,心里却是有了一阵波涛汹涌的思考与判断,对于接下来会遇见的人也有了清晰的判定。
说是林间小路,但确实像是常有商旅行走,路况也不算太差,一行人走得速度也不慢,差不多走了快有大半个时辰之后,马车却是晃晃悠悠地停了下来。
秦刚睁开了眼睛,面前是两片不同的树林交界之处,相交的空旷之处却有了一排此地常见的木屋建筑,前面带路的钱贵此时来到马车前,客气地说道:“秦先生,行走了不少时间,这里离东京城也算有了不少的距离,不妨在这里歇息片刻吧?”
秦刚笑笑,没有动身,却是问道:“在这里休息啊,可是要见你的老大啊?”
钱贵的眼神却只敢往地上躲闪,啜嗫着说道:“秦先生神机妙算,只是没什么‘老大’的说法,钱贵为先生做事,所谓的‘老大’就只有是先生您啊!”
“都走到了这一步,再遮遮掩掩地有什么意思呢?”秦刚说着话,声音却是提高了几度,却已经不是再对着钱贵,而是冲着前方木屋那里虚掩的大门。
果然,在有点逆光的照射下,那扇门却是打开了,从里面快步走出来一个人,迅速走到马车前十步左右的地方,伏地拜道:“小弟拜见大哥!”
此人果然是胡衍!
秦刚猜中了眼前的这个结果,但是他的心情却是无比地沉重。
本来理应更早些时候就能发觉这一事实,但却终究还是克服不了自己内心不愿相信的本意。
秦刚的这次入京,犯了两个关键性的错误!
战略上的错误,就是前面已经认识到,他摆错了自己的位置,也做错了一直努力的方向。说句实话,谁来当这个皇帝,不应该是他去关心的问题,扎扎实实地留在高邮、甚至直接撤去流求才是他最早最稳妥的方案,这个已经放下不提;
而在战术上,他还有一个更关键的错误,就是忽视了对于胡衍野心膨胀的防备。
胡衍与他自小一起长大,比谈建还爱讲义气。但他也好虚荣,做事急于求成,一旦做成了事后还喜欢炫耀,对于奢侈享受的事情又比常人更加看重。
原本以为,这些都是一些具体的小毛病,并且秦刚平时一旦看到并指出来后,胡衍都能立即认错并表示听从去改正。
当然,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在保州的那次,胡衍一听他有危险便就舍身阻拦,却因此而受了不轻的伤。之后秦刚总是觉得:毕竟有着这么深的兄弟感情,同时也确实觉得胡衍的头脑聪明,办事果断,尤其是到了东南海事院之后,又比赵驷更善于应对官场中的各项事情,于是便逐渐也给了他更大的自主权。
只是不曾想到自己遇上了回乡丁忧,就在这个时间段里,没有防备让胡衍与蔡京、童贯混迹在了一起。
正是在带上赵茂的这两天深夜,无法轻松入眠的秦刚在重新进行复盘时,已经注意到了他这次入京后,京城情报网并没有发挥他预设下的作用,不仅如此,甚至感觉这张情报网似乎还有了一些反向作用。
之前,他还想着会是秦湛的经验不够,还想着此事结束后,是否要花点精力与他再重新将这一块梳理一番。但在突然想到这张情报网的建设初期,便就是胡衍所负责,而胡衍此前又因为在杭州与蔡京、童贯之间的交往联系而与他意见相左,再加上这次京城的对决之中,端王那头的主力便就有蔡京的身影;
一想到这里,许多细节上的被动原因也就呼之欲出了。
姚记米糕店的这位姚掌柜,或者原来就胡衍已经控制了的人,又或者是在前一天上午被胡衍另行派过来的人,这些都不重要了。关键是,一旦秦刚会在京城里的任何一家还能运行的联络点里现身,消息都能迅速传递给胡衍。
钱贵则更不用说,从京城到西北、再到九州,秦刚知道他一直跟随着胡衍,是他的心腹。这原本也没什么,其实谈建、赵驷手底下都有不少类似于钱贵这样的亲信,让他们做事,总得需要一些各自指挥得力的人,重点只是在于指挥的人有没有贰心。
胡衍没有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带人在京城里抓他与赵茂,却是安排钱贵先帮助他们逃出京城。这应该不是胡衍还想站在他这边想做什么,而是在他自认为已经可以掌控住局势的前提之下,想要在端王那里立更大些、更彻底些的功劳而已。
“说说你的想法吧!”秦刚淡淡地对着眼前拜倒在地的胡衍说道。以他现在的功力,已经发觉在这处屋子的四周,应该都布置有人手。
胡衍此时在原地站起身来,平静地说道:“大哥你还不知道当前京城里的形势吧?昨天太后已降旨,授端王为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位列宰相之上。苏相反对无果,愤然提出辞职,这第一道辞呈虽然被太后驳回了,但依着他那性子若是再多递几次,也就难说了!”胡衍一边说着,一边偷偷观察着秦刚的反应。
“蔡京也回朝了吧?”秦刚没理会这些话,反倒提了一个新问题。
“回大哥,蔡元长已经恢复为翰林承旨,太后有意拜其为知开封府。”
“蔡京好算计啊,知开封府一职极为重要。章相若不反对,京城局势便在其一手掌握之下。可章相一旦对太后此意反对,接下来必然会有人再荐蔡京进入两府,到那时,可就是无法再行反对了!实在是厉害啊!”
“大哥明察秋毫,他们确是如此谋划的。”
“那给了你什么个承诺啊?”
“蔡承旨建议恢复熙宁时的制置三司条例司,届时荐小弟入该司为检详文字。”胡衍回道。
这个检详文字之职全称是:制置三司条例司检详文字。看似极为普通,它源自王安石首次变法之时,为了让手底下一些官品与资历不高的变法成员能够快速进入朝廷核心,其中这个条例司检详文字就是用来掌握财权的,另外还有中书检正公事,是用来掌控政务的。蔡京许了这个位置,一是十分符合胡衍的身份与管事特点,二也是暴露了他急于依托故事,快速插手朝堂事务的野心。
“大哥能否听小弟一言。”胡衍为了摆脱当前被问一句答一句的被动状态,下定了决心道,“如今大势已明,陛下已经不能理事,宫中乃是太后听政,而端王深孚众望,拥者甚众,相信很快就能继承大统。大哥你若现在回头,也能算是没有错过拥立之功,小弟仍愿意如从前一样,为大哥驱使,于大哥帐前听调!”
“哦?城里不是已经开始对我画影捉拿了吗?如何还能立下拥立之功呢?”秦刚反问道。
“城中人多口杂,就怕一时说不清楚,所以小弟这才作主,先送大哥出城,并在此处好好劝说。”胡衍一看秦刚态度有所松动,立即加紧劝道,“谋事之初,小弟已向端王讨得恩典,在定策之前,须得再给大哥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胡衍啊胡衍,你我自小一起长大,我还不知道你心里的想法吗?”秦刚冷声喝道,“皇宫里是端王的手笔,京城里是蔡京的杰作,也只有到了城外,才有你胡沧海的功绩展现。我若能听你所劝,自然是皆大欢喜。我若不听所劝,这里或许就是我们兄弟情义断绝之地,亦是你胡检详立下大功的福地吧!”
“小弟不敢!恳请大哥成全!”胡衍听得秦刚有翻脸之意,口中虽然还保持着恭敬的语气,但身体已经开始缓缓地向后退去。
“抱歉!成全不了!”秦刚伸手对车厢里招了招手,让一直躲在身后的赵茂过来,并将其牢牢地护在自己怀里并道,“这就是我的重新选择!”
赵茂一直在听他们的对话,小小年纪的他虽然根本就听不懂他们之间所说的意思,但是自始至终地却是完全折服于秦刚的气势与态度,此刻便是拍着手笑道:“三舅是大英雄!金哥也要做大英雄!”
“小弟觉得,大哥还是三思而后行为好。”胡衍脸色发白,此时已经退到了一旁,他抿了抿嘴唇,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痛苦还是高兴,直接对身边人迅速出现的几人手下令道:“恭请秦翊善下车!”
周围的那些人迅速向中间靠近,尤其是原先与钱贵一起过来的三个人,都拔出了短刀,逼迫着马车上的秦刚。
“胡衍!你这是要对我动手吗?”秦刚皱眉问道。
“小弟不敢,一路多有辛苦,请大哥与越王下车稍事休息!”胡衍却是在外围面无表情地说道。
秦刚拉着赵茂,镇定自若地下了车,缓缓地走向那处木屋。就在这短短的一段距离,他却大致判断出了,木屋四周大约明着暗着会有十几个人,但是却都只是一些身手平常的士兵,唯有钱贵一路带来的三个人,都还算得上是有点身手与武功的。
此时方才感慨当初赵驷让他隐藏自己武功的决定是多么明智:一直以为他只是普通人、甚至是普通士子的胡衍,这次显然是托大了,自以为手头有三名有身手的手下,外加十几个士兵,就足以能够掌控这里的一切。
秦刚暂时还不想动用自己武功的底牌,目前的情况还不算糟糕,他还需要对周围的环境再作些判断,以防胡衍会不会在附近再留有后手。
毕竟,要逃离的不止是他自己一个人,还有这两天以来倒是越来越喜欢的赵茂。
胡衍见秦刚没有反抗,而是顺从地带着赵茂进了前面的木屋,于是立刻指挥手下人将他们带进去,并在外面加上了锁。
“老大,接下来怎么办?”钱贵十分关心地凑上来问胡衍。
“端王还是有点看中大哥的,所以他还是要送回京城的。不过那个小王爷不能送回去,要在这里解决掉!”胡衍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凶光,“过会儿,让姚掌柜去办这件事!”
“姚掌柜?他行不行?”钱贵有点担心。
“秦刚他不过是个读书人,直接进去打晕他再绑起来,很难吗?然后再杀一个小孩而已。这种事情难道要让我自己来动手吗?”胡衍不满地说道,“关键是,等这事做完了,那个姚掌柜,也一并解决掉!”
“啊?姚……掌柜,也要解决掉?”
“秦刚和越王怎么会到城外的这个地方?这事总得要有个可信的解释。米糕店的伙计可以证明秦刚去找过姚掌柜;城门口的士兵可以证实姚掌柜赶着这马车出城;所以,姓姚的必须得死,他死了我们就可以证明他就是带秦刚出城的同伙。越王也得死,这个我们不要操心,端王会把罪名安在秦刚头上。是他劫持了越王,被我们围捕,狗急跳墙,便杀了越王!懂吗?”
“属下明白了!”
……
他们自认为只有两人之间的窃窃私语,却没有料到秦刚眼下的功力已非常人所及,此刻他虽然已经进了木屋内,但是在那里聚起内力于耳间,竟然大致不差地将他们的计划尽数听到。
越王要死、姚掌柜也要死、甚至,秦刚猜测着,该死的人应该还不止这两人。
只是,潘朵拉的盒子一旦打开,各种可怕的后果就会以谁也无法控制的速度竞相跳出来。秦刚不相信,以胡衍自以为是的能力,就能控制得住!
唉!到了现在这种情况,他还要为胡衍担心什么!
这可恶的圣母心!这可恶的兄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