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求,执政院。
今天,却是一场极其特殊的会议,参加者是执政院右丞宫十二,然后监察院中丞张耒、军事院廷尉李峰、监司林剑,以及知秦州陈师道。
这些人,都是当初与秦刚最亲密的人,这场会议的主题也是因为秦刚的消息——浮阳寨最早传回了令众人大吃一惊的消息:
秦刚涉嫌宫中作乱、胁持越王潜逃,眼下下落不明。
还没等到他们完全消化完这条消息之后,更震惊的消息又自京城情报网传来:
秦刚极有可能丧生于白马县黄河渡口,朝廷开始分拆东南海事院,浮阳寨被迫出现哗变。
“不可能!执政一定是迫不得已藏匿了行踪。此时,我们唯一的应对就是出兵!我流求水师天下无敌!可以分兵两路,南路有明州的驷哥接应,可以直进长江,拿下扬州。北路有浮阳寨的大生控制局势,可以直接进占大名府,让朝廷里的那帮奸党贼子,还我秦执政的清白!我相信,只要诏令一下,执政就一定会带着越王现身的!”经过了大家对于所知情况的完整分析与交流之后,宫十二迫不及待地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并且大声挥舞着自己的拳头,充满期待地看着大家的反应。
在场的人,没有人相信“秦刚丧生”的消息,或者说,他们根本不愿意相信。因此,宫十二的这个意见,听起来极其大逆不道,但却都引起了众人的思考。
“流求之前远征都只用了水师神蛟军。但是这次若是按右丞的想法,伏虎军也得尽出,军需装备的调遣不是小事,之后还需准备后手。这样的计划,就算最快,也须得有半个月的准备时间。”李峰说的是担心,表达的却是与宫十二一样的观点。
“师出须有名!我们出兵的理由是什么?”张耒应是众人中最稳重的一人,他并没有正面反对宫十二的意见,而是提出了一个问题。
“兵谏!”宫十二也是读过书的人,他有自己的思路,“朝中新皇方立,奸贼当道,诬陷忠良。我等上应天命、下承民意,为执政鸣冤,让朝廷收回通缉诏令。”
“朝廷之前可是不知有我们这支兵马的存在。只怕我等起兵之后,却是坐实了执政私建军队的谋逆之名啊!”张耒却是叹气说出了实际情况。
“那……你们怎么说?我们就坐视不管?”宫十二忿忿不平道,他虽回答不了张耒的问题,但却将问题重新丢给了众人。
“在下觉得,执政的下落是首要之事,在下愿意尽遣飞鹰军精锐,并亲率其中一支,赴京畿查访寻踪。”林剑说的飞鹰军,也是在秦刚的建议下,将流求四军中的斥候尽数集中,并施以特种作战思路统一训练而成,虽然只有五百人左右,但都是以一当百的好手精锐,训练完成后,在具体作战时,会分派成小队随同各军而行动。
林剑所提,带飞鹰军去京城地区查访事件真相,关键还是找寻秦刚。这样的行动虽有冒险,但是可以隐秘行事,显然要比宫十二所说的直接出兵要靠谱得多。
“要是查得真相如何?”宫十二追问道。
“执政若在,迎执政回岛!执政若已不在……”林剑的浓眉一挑,杀气顿显,“飞鹰军所擅之事,就有暗杀锄奸。所有阴谋为乱者,定会要他们血债血偿!”
“若是执政之事的原意,是出自于当今新天子如何?”陈师道提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执政告诉过我,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林剑淡淡地说道,他出身湖匪,脑子里没什么君臣之道,唯有秦刚与他曾讲过的一些简单道理,并被他一贯奉之为神明。
但是,此事对于张耒、陈师道他们而言,却是不太容易接受。
“话虽如此,然匹夫之死,血溅五步;天子之死,浮尸百万。不可同日而语。”张耒这是欺负其他人读书少,他的话出自《唐睢不辱使命》,原文“匹夫之死,血溅五步”的后面,却是被他刻意隐去了“伏尸二人,天下缟素”两句。
“没什么不一样的!执政若死,那也是值得天下缟素的!”李峰此话是在暗示他是知道原文的,虽然没正面反驳张耒,却是借此话题发挥,进一步支持了林剑的观点。
“哼!当真若是如此,光是杀掉那几个奸贼又算得了什么?两浙、福建还有两广的海贸得全封锁了,如此昏庸的天子皇帝,凭什么稳坐在皇宫里收取这东南地区巨额的海贸赋税?那可都是我们神蛟军出生入死,平定了海盗的功劳。依我看,陆地上的事情,我们不管,但这东南沿海的规矩,也该变变了。至少这些海贸的赋税,可都得我们收走!”宫十二却是想着如何才能平息心中对此的愤恨。
“正好让这次出航的战舰,试一试格致院最新的一代火炮!”李峰淡淡地说道。
张耒、陈师道一是无法说服另几人,二也是都担心着秦刚下落不明之事,胸中自然是郁闷不已,却也找不到什么好的理由阻止那几人的报复行动商议。
“你们这是想要做什么?”议事厅的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人,神色严峻,语气冷静,但却十分镇得住厅里的众人,原来正是秦观。
“见过秦议长!”宫十二立即率先行礼问好。
其余几人也立即上前见礼。
“都免礼!说正事。”秦观不客气地一摆手道,先是质问宫十二,“今天的会议可是宫右丞主张召开的?”
“呃,正是。”宫十二却是有点意识到不妥之处,赶紧加以说明,“主要是中原传来的消息关乎秦执政的安危大事,在下情急之间,的确也是忘了通知议长了!”
“忘了通知?应该是根本就不把大议会放在眼里吧!”秦观重重地哼了一声后,说道,“若是本议长再晚来一些时间,你们是不是都已经开始点将起兵了?”
听了此话,宫十二与林剑这两个最激进的主战派都惭愧地低下了头——他们的执政院右丞、军事院廷尉等职,原则上,都是由大议会选举推荐后才得任命,而且大议会还曾通过决议:凡是涉及到两支舰队、指挥以上的军队调动,必须要报经大议会同意。而他们刚才所讨论的行动,早就过了这一标准,甚至称得上是要举全岛的军力而出了。
不过,不仅仅宫十二没有去想到这条大议会的核心决议,就连在这里开会的诸人,都也没有去细细想过。原因则在于,他们一直就没有把这个大议会当一回事。
秦刚当时在流求这里力主成立了大议会,大家除了对他决定的盲从以及信任之外,更多的认知,似乎认为这只是给秦观安排了一个脱离琐碎事务后的一个合适位置。
反正宫十二就是这么认为的,而现在的惭愧,也并非因为其他,只是感觉今天的会议没有能够邀请秦议长来听一听而已。
但是,关于大议会的职能、目的甚至原理,秦观却是与秦刚有过深度的讨论与交流,他已经非常清晰地理解为何要在传统的执政院之上叠加这个大议会,它决不仅仅只是宋朝官僚所推崇那种层叠堆架的掣肘政治,而是希望由此改变流求岛依旧完全中心化的权利机制,哪怕这个中心就是他秦刚个人的绝对威信。
而且,流求也并非就铁板一块,在总体共识之下,还是小小地分出了三大流派:
一派是以赵驷为精神领袖,林剑等军人所代表的神居派,他们出自高邮神居水寨,对秦刚的任何决定是无条件服从,他们的倚靠基础是军队里的士兵;
再一派是宫十二与李峰为代表的苍梧派,李峰虽然出自高邮,但是却是在处州格致院成长起来,与宫十二等人有充分的共同识,也是一起最早来到流求岛进行最初的垦殖开发,内心一直以流求的开发者自居。在目前汉化后的本地土着以及最早的江浙流民中极有号召力;
再有一派就是以秦观、张耒等人所代表的中原士子派,他们胸怀大志,知识层次最高,崇尚君子政治与远大的理想。他们虽然来得较晚,但是由于宣扬民本思想,照顾底层穷人,又有强烈的中原情怀,所以最晚从辽东等地大量迁来的流民便以他们为自己的代表人。
但是,在上次秦刚过来之前的流求岛,还只是按照中国千百年来的士官体系在运作,官员都是老爷,可以有爱民的情怀,但没有重民安民的义务。
所以这三派人在逐渐开始有的一点点冲突中,曾争执过谁能够更能代表秦刚、争执过谁能够更能代表权威、但就是从来就没有考虑过谁能够更代表流求的百姓。
这也是秦刚在心底里一直想要改变的。
在流求刚成立的第一次议会中,虽然许多官员也很自然地成为了第一批议员,但是它的最重要意义,却是通过基层选举的方式,让一批地方商人、乡绅甚至是只是有点声望的普通人,也晋身成了议员。他们与过去的官员不同,无须考虑执政做事的能力,只需要他们能看得明白事情,能张口说得清事,敢监督官员做事,更能为自己代表的利益群体表达观点即可。
所以,虽然在执政院、监察院以及军事院以及各个州官府官员的支持下,各自动员了一批符合条件的商人、乡绅以及平民去竞争到了议员。但是这些议员,本质上并没有什么政治抱负,更没有太多的其他奢望,要叫他们开会时发言,基本三句离不了本行,就是希望流求的各级官府能多考虑考虑他们的生计、生意,能多开拓一些可以赚钱的市场。
秦刚已经看到了流求发展中的危机:孤岛高悬海外,又因为这些年卓越的开发,具备了世外桃源一般的社会环境与经济形势。那些跟随他一起过来的当下官员们,对于大宋原本就没什么认同,甚至还有像宫十二这样蠢蠢欲动的“拥立派”,假如一旦流求与中原王朝之间发生些不愉快,这里就很容易就会成为自立之地。
秦刚并不是宋江,总想着要让流求接受招安!
秦刚更不是李元昊,只会顾及着自己可以做个皇帝!
流求是他为了积蓄文明力量而开辟的重要基地,是为了实践能在这个时代生存的民本政治的样板。未来,倘若真的能够扭转历史的局面,或者抵抗住北方野蛮力量的侵略,他希望,新的文明与风流,能够从流求开始,再塑一个完整且全新的中华。
所以,流求绝对不能独立。
官员们可以抛弃立场与根源,但百姓们不会,他们都有根,流求岛上九成的人,都来自中原。虽然在那里,他们曾经经历过种种的剥削、甚至是压迫,经历了失地与饥饿,但是,只要有可能,他们的心中却永远不会忘掉“回家”的梦想。
还有商人,骨子里对于市场与利润的追逐,会让他们的心变得无比地广阔,此时中原的巨大市场,几乎是这时世界的中心,哪怕为了运货走到最远之处的海商,永远也不可能忘记要回到大宋的国土市场。
所以,在大议会成立之后,虽然大多数议员都有自己的生意与事情要忙,但是出于对于这一头衔与身份的重视,隔三差五地还是有不少的议员会定时来到议会向秦议长问好,顺便再坐下来一起就眼下流求的大小事情作作评头论足。
在秦观的刻意推动下,今年的大议会陆陆续续地就流求官府征税、各州教育补贴以及军队士兵抚恤等等这些大家都有共识的问题,提出了几项新的法令,并且最终正式讨论通过。其实就是想以这些法令的出台过程,慢慢积累起大议会的威信与权威。
不过,习惯仍然是难以打破的。所以,在突然收到秦刚的不利消息之后,宫十二等人还是自以为是地作出自己认为合理合法的应对措施。
“徐之安危,不是他个人的小事,乃是我们流求的大事!”秦观先说了自己的观点,“新帝登基,朝堂局势大变。需要考虑的事情,非常之多。从个人情感上,我倒是很认同宫右丞的想法。但是,我想问的是:一旦派出了舰队与士兵,一旦正式燃起战火,就一定能找回徐之吗?而这些措施之后引来的各种问题,又将如何应对呢?”
在座的几人都沉默了。
“我也是提出我的问题,对此,执政院、军事院都可以提一提方案,我觉得可以启动一次特别大议会的动议,一起来商议一下我们现在的应对方略!要多听听议员们的想法!”
秦观最后说的这个建议,大家都没有什么反对!
毕竟,这也是秦刚之前定下来的规矩。
很快,流求岛以极高的效率首次启动了一次“特别大议会”的召开。由于大家都听说了,这次讨论事情的中心,是围绕着秦执政的生死下落之大事,几乎所有的议员都没有犹豫与推托,除了确实因生意之事出海而无法收到消息的,其余人等都尽数地赶来。
流求首府秦州这里的绝大多数市民,在这几天里也都在关心着这一问题,甚至还有人守在大议会署衙的门口,关注着这件事的应对与进展。
“你知道吗?现在有说法,秦执政因为反对现在的这个新皇帝登基,而被秘密囚禁了,所以执政院与军事院都主张出兵,逼着中原的新皇帝放了我们秦执政!”流求人远离了中原,对于皇帝也没有了过去的那种敬畏。
“不过,也有议员表示对于这个消息真实性的质疑,在问:如果出了兵,开了仗,却找不回秦执政的话,怎么办?我们流求不过只是一个岛,中原可是有着百万大军,一旦他们要来围剿的话,我们怎么应对?”朝廷的权威以及庞大的国家机器,依旧令即使是雄心勃勃的流求人心存畏惧。
很快,便有新消息传来,流求军队的老监司,一直传说会被任命为大元帅的赵驷赶来了流求,并带来了据说是秦执政事先留下的书信。
“你们知道吗?秦执政是天上的神宿,能知身前身后五百年之事。所以他早就算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劫,便提前留下锦囊一只,让赵元帅依计而行!秦执政的妙计能抵百万大军!执政无忧、流求无忧也!”
实际在这封书信中,秦刚只是预判到了一旦自己在京城遇上麻烦,以蔡京为首的这批人肯定会率先对海事院进行分拆。
分拆的方法、方向以及各种可能性都很多,秦刚在信中没有能具体去提。他只是要求赵驷:一切以保持对东南水师的控制权为优先原则。
因此,赵驷这才十分定心地等到了朝廷下发的水师安置诏令。
朝廷目前驻守两浙路的禁军为宣毅军,一共在这里设了十一个营,当然都是步兵,满编五千人,实际人数不满三千人。
而东南水师眼下仅飞鱼兵就满编两千人,编成四个营;另有战舰二十艘,水兵满编两千人,按每舰一营共编成二十个营。在诏令中,朝廷便让在明州的东南水师的这二十四个营尽数归入宣毅军中。
一则新并入的水师规模更大,二则大宋也缺乏熟悉水师的将领,前有浮阳寨的事情,朝廷更担心这么一支曾征服过浡泥与交趾的水师再出乱子,所以便谨慎地继续任命赵驷为水师的统领,并明确任命了一个沿海水师都指挥使的职务。
不过,作为他的上级,荆湖江浙四路都巡检司也将要另派三个都虞侯,前来企图分去下面的管辖权。
在这几个外派都虞侯到来之前,赵驷以巡海为由,赶来了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