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乾顺此时对辽的姿态,并非简单地只用“要善待大舅爷”这个理由来解释,而是他所遭遇的内忧外困之下不得已的做法。
横山与青唐这两地的战略形势一直没有好转。当初,李乾顺刚掌大权时,以为自己对大宋转入战略防御姿态只是一个暂时的情况,却不曾想到,这种姿态一旦成型,竟然再也无法转回来了。
即使是前一年,他下嫁了一个宗室之女给青唐那里的赵怀德以示拉拢,但问题是现在的赵怀德也没什么作为,一直都只是在宋人的鼻息下毫无想法。偶尔被一些羌人部落欺负了,还会跑到他这里来讨帮忙。
原本西夏全国的五十万兵力中,就有六成多布置在东南与南面,这些年来,压到那一边的更是超过了七成。一则李乾顺根本就不敢想与北面的大辽产生什么纷争,二则就算是有了矛盾,他现在也根本腾不出任何力量去对抗。
只是,这却让想借机挑起辽夏边衅的徐三等人没有了发脾气的理由:
他们追击的阻卜人,已经被凌结讹遇尽数歼灭了,头颅都垒成了京观,此时就堆在他们的营寨之外呢!
西夏人的犒劳物资也都送了过来,甚至兴庆府那里还专门派出了特使,要真心实意地对这次阻卜人越境逃蹿一事向他们表示最真诚的道歉。
现在怎么办?
继续南下?没有了任何理由!
就此回师?如何向耶律宁当初交待的任务复命?
徐三此时站在营寨新修好的寨墙上,望着不远处西夏人的营盘,紧紧地皱起了他的眉头。
“大帅可是不甘心就此退兵?却又找不到继续留下的理由?”此时跟在一边的秦虎找了机会上前说道。
“哦?你能看得出来?可是有什么好主意?”徐三略略有点意外,却是问道。
“其实南下并没有什么大的意义,就算往南多跑五十里、一百里,最后总是还得要回师的。”秦虎弯腰致了一礼说道,“倒是咱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兀剌海西关口,正是从大辽向南走出峡谷的要道。这次是因为我们出兵突然,直接便杀到了这里,但如果再有下次的话,西夏军队只要吸取教训,提前在此地筑关据守,便就死死地卡住了我们南下的通道咽喉,那时再想拿下,所费的兵马时日都不会太少。所以,属下建议,既然不方便继续前进,不如就趁着这一次的机会,直接把这里改寨为关,再留下数百人据守,岂不是一件一劳永逸的好事!”
“改寨为关?”徐三眼眉一挑,却是听得心头一动,“这是西蕃人的地方,就不怕他们翻脸么?”
“大帅不正是希望和他们翻脸么?”
“呔!你个小小亲兵,出什么馊主意?”旁边却是有别的汉军将领表示反对,“徐将军请看,剩余的阻卜人都是极其凶残之徒,我们追击了近一个月也没斩杀他们多少。而这一夜,就被对面这个凌结统军尽数歼灭,说明他们的战斗力不可小觑啊!”
“将军若是怕了对面的西蕃人就明说好了!”秦虎却是丝毫不给对方留面子。
“你!”若不是徐三站在那里,那汉将就该向秦虎动手了,他怒道,“对方虎视眈眈,我们现在改寨筑关,不就是给了对面向我们动手的理由了么?”
“我们从踏上这里的第一个时辰起,他们就不缺动手的理由!可是有理由又怎么样?昨天我们扎寨了,他们还是不乖乖地在对面看着吗?”秦虎继续说道。
“这里远悬山南,补给困难,就算筑成关城,也驻扎不了多少兵马,怎么守得住?”
“关城若成,三四百兵马即可守住!这些兵马,三月一补就足矣。”
一直听着他们争论的徐三此时开了口,却是先问向秦虎:“若要筑关,我们可有说得过去的理由?”
“这很简单,就说耶律王爷还在我大辽境内清剿反叛的其余阻卜人,担心他们还会从这里窜逃,得要在此谷口驻兵把守。”秦虎随口就编了一个,“大帅就说此关是防北边不就行了?”
“如此拙劣的理由,那西蕃人会相信吗?”立即有人质疑。
“拙劣是拙劣了点,但大帅要的只是理由,至于西贼相不相信,重要么?”
“好!传本帅之令:第一队、第三队寨墙下戒备!其余队,全部进山采石,做好筑墙前的所有准备!”徐三终于下达了指令。
令行禁止,徐三带着的这支汉军在这段时间里,已经习惯了遵从他的任何命令,便不再有争论,而是立即下去开始执行。
而与此同时,对于此举之后,对面的西夏军队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徐三还是召集了主要将官一同回帐商议。
对面凌结讹遇带来的人马已经查清楚了,总兵力有两万人,其中六百铁鹞子,一万擒生军,六千步跋子,还有为数不多的强弩兵、泼喜兵以及相应的虞人杂役。
徐三手下只有一万人,如果要是能够将关城修起来,凭借峡谷出口的险地而守,自然是不用太过于担心。但是问题在于,现在辽军所凭借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寨子。而对面的西夏军队,自然明白关城一旦修成的意义。所以,肯定不会让他们顺利修城,这其间,必须要做好双方有可能开战的准备。
“我们追杀的那支阻卜人,战力不弱,虽然是被偷袭加背刺,但是能够让他们在一夜之间尽数被歼,确实也说明对面这支西蕃军队不弱啊!”有人指出这点,倒非是怯战,而是希望要引起重视。
“我们先将筑城的石头以及材料全部准备好,然后突然行动,预计多长时间可以让我们有足够的防御能力?”徐三看着自己桌上草绘着的战场形势图纸,出言问负责筑城的将领。
“兀剌海西关口这里的地形很有利于我们,眼下又已经有了木栅栏的营寨为基础,一旦我们全力动工,估计两天的时间,可以形成正面的坚固防御。接下来,其它地方的修筑可以慢慢来了。”
“两天?”徐三皱起了眉头,“估计拖不了,凌结讹遇这个人,看着就不太好对付。估计只要能发觉我们有修墙筑城的意图,他手下的军队就会直接冲过来了!”
“阻卜人的京观垒在哪里的?”还是那个郭司军想到了一个主意,并凑到草画的那张地图前,看着指出的地方道,“我们不妨把前锋军推到这里,就说要检验这帮阻卜人的人头,查验里面有没有会遗漏了的叛军将领。”
徐三看了郭司马点出来的地方,这里已经很接近西夏军的营寨的正前方,这个理由,可以通过这些兵马在前面拦住西夏人的观察视线,的确可以起到延缓他们发现自己营寨里动静的作用。
“这样子的话,一则可以给我们修筑关城多争取一点时间。”郭司马补充道,“另一方面,我们的前锋军前推,对方即使是最终发现不对并想要进攻的话,看到我们的兵锋在此,多少也会有些忌惮,更是给后方的营寨修建工作留下足缓多的空间。”
“第一波的人不能多,五百人最多了,还是派我们的重甲步兵吧。一是不至于惊动西夏人,二是步兵可以有较强的防御能力。”
“只怕那个凌结讹遇一旦看出了筑城的动静,晓得这事的轻重,直接就带着他们的铁鹞子冲过来,我们这五百人就算是重甲步兵也未必顶不住啊!”
的确,对面的西夏军可是有着货真价实的六百铁鹞子,即使是辽军这里的重甲步兵结阵,大概率也是挡不住一两个回合的冲锋,那样的话,前面的这番算计可就全部都落了空。
“以属下的建议,不要派重甲步兵,直接换成五百骑兵如何?”秦虎突然站出来开口道。
只是他的这句话一说,一下子引得周围众人摇头。骑兵攻击力虽然强,但是毕竟只派出五百,对面的西夏兵拥有兵力上的优势,一旦出营,兵力至少过万。辽军派出的五百骑兵,便如羊入虎口,几乎构不成多少伤害。而一旦对方反击,这五百名骑兵的防守能力,最多只能是重甲步兵的三成左右,直接就等着防线溃散吧!
“不派步兵守住战线,反而是派出骑兵,难道想要让对方知道我们疯了吗?以为我们想要去强攻占领黑水镇燕军司吗?”有不太看得起秦虎的一个将领站出来说,竟也引得几声附和。
“既然大家都认为属下这个建议很荒谬且不可理解,那么我相信,对方的想法也会差不多。其实,我们最主要的目的,是希望争取到更多的时间。我们一旦派出骑兵,摆出的是一副要进攻的姿势,势必引起对方主将的怀疑与犹豫,这一犹豫,我们的时间不就多了吗?”
秦虎的话倒是先让徐三明白了过来:“你的意思是,故意派出骑兵以布疑阵,哪怕明知这五百骑兵挡不住对面西蕃的兵马出击?”
“正是!”秦虎点点头道,“其实我们可以这样子想:假如对面的铁鹞子真的发动了攻击,那么我们无论是骑兵、还是重步兵,都没有什么区别,因为都挡不住。但是,假如我们先行排开的是重甲步兵,就是明明白白的防御姿态,对方一下子就会明白,果断点的话,绝对会派出优势兵力冲过来查看状况。所以我们就索性放弃防守的想法,直接动用我们最强的黑甲重骑,这种情况下,对方肯定想不明白我们的真实用意,一定会采取相对保守的应对姿态,那么也就遂我们想要尽可能拖延时间的想法了。”
这样一解释,中军帐内的众人就都明白了:
步兵主防,骑兵主攻。自己一旦摆出重甲步兵,那么也就暴露出想要严防死守的意图,表示在这防线后方一定会有大问题。对方就越是会急于打破这一防线,而在这种情况下,调动最强的铁鹞子进攻的可能性就越大。
“我们的黑甲重骑并不是简单地摆架子,一旦列阵,就严密监视西贼的动静,但凡他们有所怀疑,想要陈兵出营的话,我们就要在第一时间立刻发动进攻,对他们进行迎头痛击,这样的话,不仅攻击效果最佳,而且绝对会出乎他们的意外。只要感到意外,他们就一定会再有犹豫。不管犹豫的是什么,只要犹豫了,他们派出铁鹞子的可能性就越低,我们就会有更大的胜机。”
秦虎的这一番推论与建议很有说服力,除了,这第一波出列的五百重骑兵的风险性极大。
“那,谁愿意领这五百重骑?”徐三扫视了一下帐中的众人。
“既是属下提出的建议,属下愿领命!”秦虎不待其他人有什么反应,第一个站了出来。
徐三的脸上倒是露出了一丝赞赏的神色,这个新选的亲兵眼光不错,只是不知道勇猛如何,倘若这一战能立下个功劳,倒也不枉他的赏识,是可以提拔起来做事的。
“好,本将军就将这五百黑甲重骑交给你,到时只需你带兵冲杀一个来回,全身而退便是首功。倘若再能搅乱对方部署更是大功,我们只要能守出两天筑城的时间,你便是此役的第一功臣!”
“属下定当全力以赴!”秦虎挺胸应下。
周围却有少数将领在暗地里想到: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骑兵对冲,自己五百,对方却是过万,就算开始有个趁其不备的优势,那冲进去之后也一定是凶多吉少,更不要说对方还有铁鹞子这样的大杀器随时会发动啊!
这时,突然帐外有斥候来报,说是刚才在西夏军营的后方,陆陆续续地赶来了一些黑水镇燕军司的地方军,据说都是被凌结讹遇临时征召过来的,虽然多是牧民与猎户,但是数量也有大几千人之多,预计很快就能超过万人。
见到众人的脸色略有些变化,秦虎却是一抱拳道:“大帅无须在意。若是这批兵未到之前,属下还在担心西贼会不会先用铁鹞子,现在看来,却是绝对不要担心了!”
“哦?此话怎讲?”
“西贼原先两万人,与我军不过二比一,双方贸然交手,的确会有担心他们会在一定情况下选择动用主力。但是现在对方又多了这一万的地方军,估计后面还会有新的增援,所以他们一定就会倾向于选择保守的应对方法!”
凡有战事,先消耗地方军,然后是步跋子、擒生军,最后逼急了再上铁鹞子,这应该是大概率的事。
虽然如此,但是带这五百骑兵去进行正面冲击,总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于是还是有人用着怜悯的眼光看着秦虎。
“来人!端两杯酒来!”徐三一挥手,让人送了一杯给秦虎,自己端起面前的一杯,说道,“虎兄弟但且奋勇厮杀,一旦撕开西贼缺口,本将军将会亲率两千轻骑前往接应!”
“啊!”众人大惊,就连秦虎也赶紧开口劝道,“大帅还是坐镇中军指挥为好,岂能亲身冒险!不妥不妥!”
“哈哈!我徐三自领兵以来,又有哪一仗是缩在后面的呢?!来,干了这杯!”徐三不理会众人的劝说,一口将奶酒饮尽。
秦虎也是豪气顿起,大声说道:“秦虎愿护大帅左右,力逼西贼后退,以护关城建成!”
看到两人共饮完誓酒,却是要有人后悔没去抢做这件事了,这先不表。
话说徐三手下的辽军向营寨北边的山中派出大批人手忙碌了一整天,已经开始有大批石料往寨中运回,这时候的动静便就有点遮掩不住了。
这支汉军中的黑甲重骑共有八百人,秦虎持着徐三的将令从中调选了五百,特意还叫着正在军中的猪奴儿一起同行。
徐三便带了几名亲兵护卫,后面跟着秦虎、猪奴儿这五百黑甲重骑,开出了营寨,前往阻卜人的首级京观那里,用的理由,自然是要仔细检验首级。
但是,辽兵从白天开始,就已将战线不断向前突出,还是引起了凌结讹遇的怀疑,他再三放出的几批斥候,都被辽军突前的斥候远远赶走,无法探察到辽军营寨里面的具体动向,他的心中便已经开始有点不安。此时又听说辽军主将徐三带了人来到阵前,于是便派出亲兵前去询问交涉。
结果交涉的亲兵回报:对方徐将军答复是,他要亲自检验阻卜人的首级,查找那里有无漏网的头领,并喝令西夏兵远远后退,不得干扰。
这凌结讹遇原本就已经憋了一肚子的火:自己以大局为重,连夜斩杀了阻卜人,已经算是给了这支辽国汉军很大的面子,没想到对方现在依然还是这种狂妄的态度。于是,立即带了人来到自己营寨门前察看情况。
阻卜人的首级垒成京观虽然是在两军营寨的中间,但还是要更偏向于西夏军这边。凌结讹遇站在寨前高墙上,看到对面的辽军倒是只出了了几百骑,看起来也不是太多,像是徐三的护卫军样子。因为此时他们已经不断地靠近了西夏营寨,所以便几乎是遮挡住了看向他们身后营寨的大部分视线。
凌结讹遇先是看着在首级京观那里指指点点的徐三以及其随从,努力按捺着自己内心不断增长的怒气。同时也在有意无意地观看并评估着跟随他的这些铁甲骑兵的战斗力。不管怎么说,这支汉军的阵仗实力还是要远远大于他之前接触过的任意一支辽军。
突然,凌结讹遇的心里闪过了一丝不安,联想到今天一早的斥候被阻,而现在他站在这里,也几乎看不清远方辽军营寨的情况,使得他不由地脸色大变,立即下令道:
“让昨天赶到的地方军立即出营列阵!试探一下这些辽军当会如何?”
凌结讹遇此时虽然有所怀疑,但也不太敢肯定。所以,如果调动正军出营的动静显得过大,而他正好可以让昨天刚刚增援赶到的地方军出营去活动活动,不但可以试探一下辽军反应,还可以留有足够的余地再作定夺。
于是,西夏人的营寨之中号角声声,远处尘土飞扬,最前方的营门迅速打开,大批的骑兵开始缓缓开出。
这些骑兵都没有制式军服,多是皮袄短装,还有少量人会穿着规格不一的皮甲,明显就是西夏的地方部族军。而他们的出列也并不整齐,多是按照原先的部族所属,打着杂乱不同的旗号,一批批地驰出列阵。
近万人的规模,便在营寨之前黑压压地一大片,渐渐地布满了整个西面的视野,非常具有压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