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魏绥和四年,上柱国大将军杨佑率兵灭北齐,威望日隆。
于岁末,接受魏平帝禅让,登基即位,立国号北周,改元建武,定都长安。
--《北朝周史》
建武八年,时当初秋,商飙徐起。
长安李府,北周右武卫大将军李信府邸内,一处安静的小院。
少年郎李烨坐在房中,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册书,却眼睛望着窗外,静静地发呆着。
他脸庞虽然稍显稚嫩,但是不失俊朗和英气,只是眼神有些落寞,似乎回忆着什么。
门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将李烨的思绪打断。
他显得有些失魂落魄,可是很快整理了心绪。
不一会儿,门外丫鬟齐声请安道:“见过夫人,见过姑娘。”
李烨起身迎向门口,只见两人跨进门来。
来人是一个气质娴雅的美妇人,后面跟着一个十三四岁的豆蔻少女。
少女虽未长开,却是一副美人胚子。
李烨躬身问好道:“母亲,大姐。”
这个美妇人正是大将军李信的夫人林柔。
而那个少女则是大将军李信的长女李甄。
大将军李信共有一女二子,长女李甄,长子李裕,次子李烨。
林柔赶紧扶起李烨,柔声道:“烨儿,你看起来脸色不大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郎中?”
李烨恭敬地回答道:“母亲,孩儿没事。只是读书有点累了,不必担心。”
“那我就放心了,没事就好。要不让甄儿陪你去花园里透透气?等到晚膳时,我再让丫鬟去喊你们。”
未等李烨回答,李甄抢先应道:“好的,娘亲。”
她高兴地拉上李烨便出门而去。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林柔微微地叹了口气。
李甄拉着李烨并没有往花园方向去,而是直奔练武场。
因为李甄知道怎样才能让李烨高兴。
李家是军事贵族,武功传家,府上自然是有练武场。
此时练武场上,一个白衣少年正在练剑。
只见他上下翻飞,剑势如虹,剑花耀人眼,舞至急处,更有铮铮剑音回荡。
白衣少年瞥见李甄两人到来,旋转收势,倏然立定,微微喘息着。
好一个相貌英俊,身姿挺拔,白衣胜雪的翩翩少年郎。
少年的五官与李甄有八分相似,却比她高了半头。
这个少年正是李家长子李裕,李甄一母双胞的弟弟。
李裕将剑交给家仆,快步来到两人面前。
李烨躬身行礼道:“见过二哥。”
李裕扶住李烨的手臂道:“咱们兄弟之间无需多礼。”
旁边李甄却开口吩咐道:“二弟,你带着三弟去靶场练习弓箭吧。我去拿些糕点过来给你们。”
“是,大姐。走,三弟,这次要好好比比,不能再输给你了,不然我这当二哥的脸没地方放。我就奇怪了,你明明没有习武,但是这几年箭术却进步如此神速。”李裕一边忿忿地说着一边拉起李烨就往靶场走。
李裕自小习武,已有七八个年头。
不但弓马娴熟,各种兵器得心应手,更深得家传武功。
只是还年轻,假以时日必是李家又一高手。
而李烨只是跟随陆先生习文,埋头苦读,从未习武。
李烨本身博闻强志,这几年将府里的藏书读了个遍。
不过陆先生入府后,教他一套强身健体的吞纳吐息的打坐之法,并叮嘱他早晚练习。
倒也使得他身体日益强健,耳聪目明。
读书之余,李烨也偶尔练习弓箭。
来到靶场,李裕提议道:“三弟,咱们还是老规矩,百步,十箭,中靶心多者,获胜。如何?”
李烨接过递来的弓箭,回答道:“听二哥的。二哥年长,先请。”
李裕也不客气,拿上弓箭,站定,调整呼吸。只见人如龙,弓满月。
两息之后,倏然抬手。箭去如流星,直中靶心。
这一箭引得周围丫鬟护院一阵叫好。
李裕丝毫不为所动,如此反复射出去九箭,箭箭命中靶心。
来到最后一箭时,李裕弯弓搭箭依然沉稳。
就在箭要离弦的一刹那,他的手微不可察地偏了一下。
如若不是李烨眼力惊人,根本不会发现。
最后一箭,虽然中靶,却未能射中靶心。周遭的人一阵惋惜。
李裕懊恼道:“哎,差一点全中。”
李烨微微笑道:“可惜了。”
李裕也是笑道:“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你怎么知道你必胜。来呀,我不信。”
“好,那我开始了。”
李烨娴熟地搭箭,弯弓,瞄准,体内气息自然流转。
眼观鼻,鼻观心,气机锁定,箭离弦而去,正中靶心。
其实这种普通的角弓,早在两年前他就能毫不费力地拉满。
可是射箭不仅仅靠力量,还需要要准度,精神集中才能百发百中。
李烨就这样气定神闲地射出一箭又一箭。
如若有高手在场的话,一定会发现,离弦的箭一箭快过一箭,而且每次都是快上一丝。
来到第十箭时,李烨手上动作丝毫不差,搭箭,弯弓。
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体内气息蓄满,隐隐有喷薄而出的迹象。
“啪”的一下,弓弦应声而断,箭未离弦。
李烨立在原地。
不远处,已经回来的李甄提上裙摆,冲了过来,关切地问道:“有没有伤到哪里?“
看着满脸关切的李甄和李裕两人,回过神来的李烨赶紧回道:“大姐,我没事。
刚才只是太紧张了,太用力了,把弓弦拉断了,没有伤着。”
“真的没事?要是有事,娘非扒了你二哥的皮不可。”李甄说完狠狠地剜了一眼身旁的李裕。
李裕只是一边挠头一边尴尬地笑着。
李烨看着这一切,心里暖暖的,替李裕解围道:“大姐,不关二哥的事。
是小弟箭术不精,没控制好力道。”
李烨又转头对李裕说道:“二哥,箭术高超。小弟十箭脱靶一箭,甘拜下风。”
李裕摆手道:“这怎么能算我赢,要是弓弦不断,胜负未知。要不换张弓重新射一箭?”
“就算重射也未必中靶心,何况二哥最后一箭故意让我呢!”
“嗯,看出来了,哈哈。”李裕笑着说道。
“那你们两个算平手,不分胜负,怎么样?”李甄插嘴道。
李裕李烨对视一眼,会心一笑,同时道:“嗯。”
李甄一手拉一个:“走,咱们去亭子里坐着吃点东西。”
李府东院书房,左武卫大将军太原郡开国公李信,此时对着墙上的一幅画,怔怔地出神。
他相貌俊朗,虎背猿臂,身姿挺拔,却已双鬓斑白。
画中是一位黄衫女子。
只见她月眉星眸,笑靥如花,青丝披落,仅用一根发带系着,不着环佩,手中却拿着一柄古朴的短剑。
虽然只是画中人,但却能感觉出她的灵动可人。
林柔望着自己夫君寂寥的背影,不忍心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
半晌之后,李信深深叹了一口气,开口道:“是柔儿来了么?”
林柔这才迈进书房,走到李信身边,挽起他的手,轻声问道:“夫君又在想秦妹妹了?“
“嗯,再过一段时间就五年了,时光似快又慢。”李信感慨地说道。
“是啊,我也很想秦妹妹。那些年你出征在外,家里多亏了她陪着我,帮衬着我。我们一起拉扯几个年幼的孩子。现在孩子们也长大了,要是她在该有多好啊!”
林柔说着,竟然哽咽了起来。
李信搂住林柔,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也不禁唏嘘。
“烨儿还是在房内读书?”李信轻声问道。
“嗯,刚才还在房内读书。我看他闷闷不乐的,让甄儿带着去花园了。这孩子最近几年乖巧懂事的让人心疼。你有空多去看看他。”
“我会的。这些年难为你了,帮我操持着家里,才让我专心的应对着朝堂的波诡云谲。奈何我是李家长子,当年必须子承父爵,作了这李家家主。要不然,咱们三个应该可以去江南,去西域,领略不一样的风情,悠然自在。”
林柔补充道:“还有塞外呢,你不是最想放马塞外么?”
“是啊,还有塞外。总会有那么一天的,这些地方咱们都去。也替舞儿好好看看天下的风光。“
李府内西边有一处院落紫竹院,因院里生长着一片紫竹林而得名。
竹竿摇曳,竹叶婆娑,宁静祥和。
竹林旁有间书屋,屋内装饰简单古朴。
有一清瘦俊朗的男子赤足高卧堂上,这男子姓陆名机,是府上的西席先生。
身旁散落着的几册书籍,被秋风吹得沙沙作响。
“秋梦亦无痕呐!”伴随着一声感叹,陆先生半睁双眼,伸了个懒腰,而后缓缓坐起。
门外丫鬟闻声而入:“先生醒了?”
陆先生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丫鬟回答道:“申时。半个时辰前大将军来过,见先生睡着,便又走了。”
陆先生沉思片刻,开口道:“你去请大将军过来。”
“是,先生。”
待到丫鬟离开,陆先生才慢慢起身,随手收拾散落的书籍。
李府占地颇大,等到李信来到紫竹院,已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李信提着食盒,没带任何随从,只身一人而来。
五年前,李信入长安后不久,陆先生便来到李府,自荐为李烨的西席先生。
他见到李信只说了一句话:“我来给李烨当先生,期限五年。”
而李信没有丝毫犹豫,恭迎入府。
只因为他带着那一柄剑,剑很短也很古朴。
李信迈步入书屋,没有客套和寒暄,径自往桌上摆上菜肴,还有一壶酒。
陆先生也没有起身相迎,而是拿起酒壶斟上两杯。
五年来各自已经习惯,养成了默契。
简单吃了几口菜,两人同时举杯一饮而尽。
李信放下酒杯,开口道:“雍王西北伐凉得胜,年前便回长安。今后朝堂恐无安宁了。”
陆先生毫不意外地说道:“后凉据西北一隅,土地贫瘠,国力弱小。
之前中原动荡,互相征伐,才能偏安。
以北周国力,平凉不难。但是只用如此短时间,这个雍王着实不简单。
这次雍王挟胜而归,朝堂动荡是必然的。
你们李家是世人眼中的太子一派,必定裹挟其中。”
李信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是啊,时不与我。
要是再多给我们几年,我们就能顺利保太子上位,继承大统。”
陆先生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自顾自的浅斟慢饮,似乎眼前的酒比较重要。
李信有些着急,问道:“先生可有良策教我?”
陆先生放下酒杯看着李信说道:“还是那个问题,保别人,没有。保你全家,有。”
李信知道自己虽然有些谋略,却不善权谋之道。
更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在这波诡云谲的京城长安立足,并且始终不倒,很大程度上归功于眼前的这位陆先生。
李家出现危机之时,陆先生总有良策化险为夷。
可他却从不理会李家之外的人,更不会出谋划策。
李信无奈地问道:“保李家该如何?”
陆先生言简意赅道:“避其锋芒,潜龙入海。”
李信咀嚼这八个字,望着窗外,陷入沉思。
陆先生也不打断他,又是自顾自的喝着酒吃着菜。
许久,李信回过神来,才发现天色渐暗,夜幕即将降临。
于是,赶忙叫人掌灯。
当灯光照亮整个屋子后,李信也就不急于开口,因为他知道陆先生必有谋划。
酒至半酣,李信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真的只肯教烨儿五年,不愿多教导他几年?”
其实他也希望陆先生在府里多做几年先生,因为他太需要这样的幕僚了。
陆先生哪里不懂李信的意思,却回答道:“李烨才智敏捷,聪明绝顶,性格坚忍。
这几年更是博览群书。我能教的已经不多了。只是……”
“只是什么?”李信有些焦急地问道。
“只是太过坚忍,不是这般年纪该有的坚忍。他需要一剂猛药,把心里的痛苦释放出来。他本就善良纯朴,如果更率真一些,便是天纵之才,未来成就不可限量。”
李信呼吸有些急促,赶忙起身行礼道:“求先生教我!李信必定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陆先生赶忙扶起李信,说道:“李将军不必如此,能教他的人会来的,不会太久。恕在下卖个关子。快请坐!”
待到李信重新入座后,陆先生举杯道:“这杯敬将军的舐犊情深,也敬将军一家的宅心仁厚,干了!”
说罢一饮而尽。
李信也举杯回敬。
是夜,二人酩酊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