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黑眸泛起一丝笑意,以前没怎么在意过寿数,如今,倒是真期盼着能够长命百岁。
大魏会永远有皇帝,但皇帝不可能永远就是他。
六十岁......少一点或者再多一点,到了这个岁数,即便不曾耳聋眼花,也比不上二三十岁的青年人了。
到那个时候,大魏需要的就是更强干的君王。
当然,皇帝也不能确定,自己六十岁时的想法,毕竟,人在一个位置久了,就很难走下来。
但起码今时今日,皇帝没有那么想不开......
看着两靥生花的小妃嫔,他想,如果未来有一个可以值得托付,也有能力承担的人撑着,替大魏,也替他和阿朝......剩下的日子,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也想......享受享受生活。
慈仁太后的地宫,位处更为幽静的地方。
时常有人打扫,表面并未积下灰尘,只是地宫外面,汉白玉修葺的墓碑上,有几片落叶。
皇帝走上前,伸手扫落。
“ 儿臣明日就要出征,今日过来看看您......。”
皇帝半蹲着身子,擦拭着镶嵌在碑文里,守灵人都不曾注意的灰尘。
来这儿,就等于将往日那段记忆翻开,难免想起母妃咽气时的场景。
那年,慈仁太后也才二十八岁。
而他至死都放心不下的儿子,今年都已经二十九了。
死去的人永远定格在那一瞬,而活着的人将慢慢变老。
皇帝每次来的情绪都不大相同,刚开始是难过伤心遗憾,中间是愧疚,明知道凶手是谁,却还要叫母妃继续等待,如今又成了遗憾。
慈仁太后这一生坎坷不断,年少时,为家中兄长娶亲,被卖进宫,成了俞妃宫里最小的宫女,好不容易熬到不用挨打的年纪,俞妃看重,伺候二皇子也尽心尽力。
俞妃算是个不错的主子,再熬上几年,指一个好的婚事,也算苦尽甘来。
哪料,被先帝那个老王八蛋瞧上,醉酒后,直接在俞妃宫中幸了。
老王八蛋自己面子上挂不住,事后,就将人撇在了一边。
用的借口也非常拙劣,是这个小宫女的模样和章怀太子的生母有几分相似,醉酒恍惚了。
于是,所有人都说是慈仁太后背主求荣,蓄意勾引......
小时候,寿王和秦王没少拿这些话,攻击六皇子。
可实际上呢,夏妃娘娘确实和先皇后有几分相似,可当时先皇后虽然重病缠身,但并没有薨逝。
何谈追思?
先皇后体谅,俞妃娘娘也知道先帝是个什么样的死德性,都没有怪罪,但慈仁太后当年还是背上了恶名......受尽嘲讽。
按道理,慈仁太后虽然过世,但夏家还在,皇帝重用夏家,也算是尽孝。
但夏家是再普通不过的平民人家,没什么得用的人,一群老实人,当年那个情形,拉入这场旋涡中,怕是连当盾牌都嫌太薄。
再者,皇帝心里也拧巴,毕竟当年慈仁太后就是被家里送进宫的,仅仅就是为了兄长娶亲。
在他们眼中,不管是出一个妃子和皇子,还是出一个太后和皇帝,那都是祖宗十八辈子积德才能得到的富贵。
但皇帝心里拧巴,苏太后是凶手,夏家和先帝,却是事情的开端。
所以对夏家,最多,也只给了他们一个空有虚衔的爵位,保证了他们三代的富贵。
刘大总管和宸妃娘娘各司其职,一个摆弄着香炉,阿朝呢,则从小包袱里,分别拿出五颗小橘子,和五颗杏,虔诚地摆在盘子中。
刘全:“.......。”
小绵羊的小包袱,怎么那么能装?
......
一切准备就绪,阿朝正准备磕头呢,想到什么,停下了动作。
阿朝看向皇帝:“陛下,咱们这样私下来祭拜太后娘娘,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礼节?”
毕竟是皇帝的亲生母亲,阿朝想做地完美些。
或许连宸妃娘娘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是个什么心理。
刘全:“.......。”
小绵羊在婆母面前,还怪孝顺的,也挺会表现。
皇帝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倒是没有说什么,在慈仁太后面前不必拘谨的话。
阿朝就晓得有规矩要守了。
这会儿,她可不敢问皇帝,是不是同苏太后薨逝时一样的规矩。
看着小妃嫔呆愣在原地的模样,皇帝走了下来,唇角扬起一丝笑意,拍了拍她的手,道:“无妨,朕教你。”
阿朝点了点小脑袋。
“你是头一回祭拜母妃,规矩的确有些不同......。”
宸妃娘娘认真起来,举止规矩也是不错的,故而阿朝很有自信。
阿朝跟着皇帝,分别站在两个蒲团前。
“第一步要祭天......。”皇帝语气温和。
阿朝闻言,旋即转身,拜了下去。
“是这样吗?”阿朝歪着小脑袋,认真问道。
对着宸妃娘娘真诚的杏眸,皇帝摇了摇头:“姿势不大对......。”
阿朝:“.......。”
祭拜流程,阿朝可能没他清楚,但姿势怎么还能不对呢?
宸妃娘娘再度起身,这回小身板挺得更直了,又拜了一次。
“这回呢?”
皇帝沉默了会儿没说话。
”说实话!”阿朝的小脸颊不自觉就鼓了起来,后知后觉这是在慈仁太后的陵墓前。
皇帝就瞧着自家小妃嫔瞬间变脸,又换上了一副温婉贤淑的小表情。
“陛下看,这回妾对不对呀?”
皇帝:“......。”
皇帝忍着笑意,做了个为难的表情:“若要说实话,还是不大对.......。”
阿朝:“......。”
怎么还不对呢?
阿朝偷偷觑了皇帝一眼,有点怀疑他在耍自己,可是,实在没有理由啊......
就算要耍她,也不可能在太后娘娘的面前呀。
“陛下能不能给妾做一个示范?”阿朝停了下来,求教道。
她想着,皇帝自己肯定也是要祭拜的。
与其自己一回回都是不对,不如看他拜一次。
然而没等宸妃娘娘说完,就见皇帝撩起衣摆,旋即就跪在了她身侧。
“这可是你叫朕一起拜的。”皇帝垂眸低声道。
阿朝:“......。”
阿朝有点懵,是她叫的不错,但怎么这话从皇帝口中说出,感觉怪怪的。
没等她多想,思绪就又被皇帝打断。
“朕只教一遍,好好学。”
这一句,可是成功激起了宸妃娘娘那微弱地可怜的好胜心,切,她的礼仪规矩可都不差!
“一拜。”
阿朝一边端正身子,一边留意着皇帝的姿势,几乎和他同时下拜,同时起身。
“很好。”皇帝夸了句。
阿朝下意识扬了扬小下巴。
早就说了,她的礼仪规矩很好的。
这些,可在苏家三姑娘还是小胖纸的时候,就开始练的。
皇帝的眸中蓄起了一丝笑意,过了会儿又转身,朝向了慈仁太后的墓碑。
“二拜母妃。”
夸奖,对苏家三姑娘而言,就是迷魂药汤,二拜也格外认真。
拜慈仁太后的时候,阿朝的心里多了一分敬意。
“太后娘娘在天有灵,保佑此战凯旋,保佑他平安而归。”
阿朝在心里虔心祝愿。
“.......保佑她,无病无灾,百岁无虞。”
......
“还有最后一拜.......。”
皇帝语气很轻,可在山野间,还是似有回响。
阿朝眨眨眼,等着皇帝开口说最后一项仪程。
帝陵所在之地乃龙脉,四周青山环绕,耳边除了泉水叮咚,就剩下雀鸟叽叽喳喳的叫声。
皇帝瞧着驻足在汉白玉墓碑上的两只喜鹊,沉默半晌,才道:“最后一拜,你要拜朕。”
这在皇家仪典上面并不奇怪,就算是先帝的忌辰,也是皇帝在前面带头先拜。
皇帝拜完了,其余人再拜,然后皇帝说几句事关江山社稷福祉的话,剩下的人再拜皇帝。
寻常嘛,宸妃娘娘是很少和皇帝正儿八经地行跪拜大礼的。
但在大场合,宸妃娘娘从来也没含糊过,都是规规矩矩地跟着行礼。
阿朝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对着皇帝就行了一个大礼,神情有点小严肃。
两人之间,不过几尺的距离,皇帝看着已经拜倒的小妃嫔,低笑一声。
刘大总管就瞧着,自家陛下不动声色地转身,对着跪倒在地的小妃嫔,也俯身拜了下去。
埋着小脑袋的小绵羊,丝毫没有察觉。
山风吹过,不知道帝妃二人都在想些什么......
老刘松了口气,也放心了。
也是,小绵羊怎么可能会斗得过,自小在尔虞我诈中求生存的皇帝陛下?
确实是有点小呆,要是搁外面,那就是被拐进深山,忽悠两句,自个儿就乖乖拜堂成亲的地步。
嗯......确实是有点小呆。
阿朝:“.......。”
“礼成了。”皇帝喃喃道。
瞧着还盯着他看的小妃嫔,皇帝露了个笑:“你去那边歇歇,等等朕,朕想和母妃单独说几句话。”
阿朝微微颔首,上前重新点了三炷香,弯腰拜了拜,插进了香炉,这才转身。
“阿朝。”皇帝在身后唤她。
阿朝脚步微顿,转身看他。
“以后,也叫母妃好不好?”皇帝道。
太后娘娘是尊称,母后两个字,皇帝唤过别人。皇帝口中的母妃,仅仅是多年的习惯,慈仁太后生前,皇帝一直唤的就是这个。
而小妃嫔,一直用的是敬称。
阿朝微微一愣,随即笑着点了点头。
“好......。”
皇帝笑意渐深:“好......去歇歇,等着朕......。”
此处只剩下皇帝一人,也坐在了台阶上。
“母妃,她是不是很好看?”皇帝笑道。
来这儿,别的情绪再多,也还有另一种,就是轻松。
人在无条件,爱自己的人面前,能卸下所有伪装,当然更加轻松。
阳光照在汉白玉台阶上,在皇帝身侧投下了一片阴影。
“母妃,她年纪虽然小......但是待儿臣很好。”皇帝语调舒缓,更像是闲聊。
皇帝为自家小妃嫔说着好话。
苏太后是害慈仁太后的真凶,苏国公知道或者不知道,苏家有没有人在后面推波助澜,人死如灯灭......皇帝既不敢,也不愿再深究。
起码这件事,永远不可能搬到台面上。
说了,就是他和小妃嫔之间,永永远远都拔不出来的一根刺。
“她的母亲待她不好.......今日您受了她的礼,就是她的母亲。您保佑了儿臣十多年,以后还请也保佑保佑她.......儿臣明日就要走了,这段日子,您离她比儿臣近,烦请母妃,替儿臣看顾一些......。”
说到这儿,皇帝语气微顿,又露了个笑:“还有子嗣的事......她原先身体不好,现下好了......儿臣想要个小皇子。”
慈仁太后:“......。”
傻儿子。
幸好宸妃娘娘不在,否则,现在皇帝这个模样,确实有点傻。
阿朝在小石墩上面百无聊赖地坐着,瞧见皇帝走了过来,小唇角立即勾了起来,起身迎了上去。
“陛下......。”
皇帝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下山吧......。”皇帝轻轻笑道。
阿朝点了点小脑袋,指了指前面,疑惑问道:“刘大总管怎么又回去了?”
皇帝看了一眼刘全的方向,丝毫不觉得奇怪:“他也要跟母妃单独说几句,之前也这样,无妨,咱们先走。”
阿朝没再说什么。
刘大总管来到蒲团前面,和从前一样,一跪下就开始絮叨。
“娘娘......您都看见了,陛下现在很好,没人敢再欺他,骗他了.......您可以安心了。”
刘全比元德帝大几岁,慈仁太后过世的那些年,六皇子身边就只有他。
当年梁王大婚,慈仁太后不过是先帝过世的一个嫔妃,没有资格受礼。
后来有资格了,陛下更加不愿夏妃娘娘看到不好的事。
“奴才会继续守着陛下的......。”刘大总管最后道。
两只喜鹊叽叽喳喳,飞来飞去,是好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