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元年三月十二日,宁远。
平辽侯在总兵府大厅宴请被俘的九边将官。
其中包括:
大同镇总兵、延绥镇参将、宁夏镇副总兵、固原镇参将、甘肃镇总兵、山海镇参将、临洮镇参将、井陉镇总兵、永平镇副总兵。
九边十三镇共计二十三人。
萨尔浒之战后,大明在九边十三镇设置的总兵参将职位,满打满算才七十六人。
换句话说,刘招孙以一己之力,逼迫边军三分之一将官来参加他组的这个局。
这个局是鸿门宴。
直到很多年后,帝国的历史研究人员在回顾总结这场惊心动魄的宴会时,反复提及的一个词是:
沟通。
因为沟通不畅,这场原本能够多方共赢的宴饮,最终演化成了一场可怕的屠杀。
当时,援辽客军总兵参将悉数当场。
平辽侯放出狠话,这日不来的人,便是开原的敌人。
从表面上来看,大家都不愿做开原军的敌人。
王在晋坐在康应乾旁边,短短几日,两人已从素不相识的同窗变为无话不谈的密友。
相比年少气盛的刘招孙,王在晋更愿意和康应乾打交道。
无他,只因老康人格更稳定。
康应乾不止一次提醒王经略,平辽侯最近心绪不宁,不要刺激这位年轻的辽东王。
王在晋不敢招惹平辽侯。
然而,辽东经略手下0一群骄兵悍将,很多人却没把平辽侯放在眼里。
这些九边总兵参将,大都是和刘綎同辈,在他们眼中,刘招孙不过黄口小儿。
当年若不是仗着岳父杨镐和同党熊廷弼,还有厂公魏忠贤撑腰,这黄口小儿如何能立下那样大的战功。
他们认为,刘招孙之所以能在浑河打败建奴,靠的是女人和太监。
这位家丁出身的把总,发迹是从入赘杨家开始的。
简直可笑。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他们相信,当时若是换做自己在萨尔浒在浑河,也能击退建奴,平定辽东。
其实大家这样想很容易理解——毕竟在萨尔浒之前,除了辽镇,其他边军都没怎么接触建奴。
刘招孙不知道军头们的心思,酒过三巡后,他当众提出自己设想的开原新方略。
大致内容如下:
一、开原军无意与各边军为敌,以和为贵,以后尽量避免兵戎相见;
二、平辽侯在九边开设的商铺、牙行,各方应予以保护,作为回报,开原愿意让步部分商贸利益给九边各军镇;
三、平辽侯清君侧之际,各边军不得阻拦。
四、承认开原军在山东的全部权益,并加以扩大;
五、九边各地私人厂矿、盐业改为开原与边镇合办,附近矿山不准辽东贸易公司以外的人开采;
六、开原情报人员进出路径边地,边镇须提供必要的便利,不得为难。
平辽侯滔滔不绝说出二十一条,其中涵盖军政、民生、情报,甚至包括允许九边人才自由流动,换句话说,就是给辽东、辽西输送更多人才。
条件之苛刻,比之袁世凯与日本签订的《二十一条》,有过之而无不及。
史称该协议为《宁远二十一条》。
不过对九边军头们来说,二十一条损失的都是明国的利益,和他们没多大关系。
当然,唯一的不足是,若是照此执行,刘招孙席卷大明的速度将会更快。
刘招孙特别强调,只要严格遵守二十一条,在座各位不仅能获得辽东每年二成的利润,还能得到开原还许诺给每年五十万白银和等价值的南货。
对开原来说,这已经是很大的让步。
说完第二十一条,刘招孙端起酒杯,神色平静:
“本官的话说完了,谁赞成,谁反对?”
总兵参将老爷们面面相觑,这些武夫纷纷开始打起各自主意,盘算着与开原结盟的利害得失。
中军卫队一百二十名卫兵手持火铳重刀,杀气腾腾站在四周。
刘招孙说完很久,在场众人都不说话,场面一度尴尬。
“我反对!”
武将们循声望去,反对的正是延绥镇参将吴自勉。
吴自勉这人骄横跋扈,平日在延绥镇无法无天,连巡抚都不放在眼里,这次援辽,在客军中打仗最为积极,本想着把开原军反推回辽东,乘机多抢些银子回去,没想到最后一无所得。
祖大寿死后,千万家财都落到了刘招孙手中,吴自勉气不过,便纵容手下在城中抢劫百姓,几十个延绥兵被开原镇抚兵处死。
刘招孙早就注意到这位延绥参将。
吴自勉今年四十出头,出身延绥将门之后,他参加过万历三大征中的宁夏之役,得过些战功,自然不把刘招孙放在眼里。对刘招孙也一直不服。
刘招孙默默望向这个刺儿头。
吴自勉说完,其他将官都不说话,既不表示赞成也不反对。
坐在吴自勉不远处的辽东经略王在晋、甘肃镇总兵赵振远连忙朝他使眼色,示意吴自勉住口。
延绥参将兀自不知,继续高声道:
“刘招孙,这回宁远投降,不是咱们的主意,是经略大人要开门的,是他他老迈昏聩,老子延绥镇,怕过谁?老子这次只带了五千人马,不想和你们开原兵拼命而已。你还得寸进尺,想骑到咱们头上拉屎拉尿?”
众人围在那张巨型八仙桌前哑口无声,康应乾冷眼望向吴自勉,旁边的王在晋无奈摇摇头。
吴自勉见没人说话,以为是其他都赞成他意见,接着道:
“刘招孙,老子当年和你义父刘大刀在宁夏平叛时,你小子还在吃奶,现在嘚瑟什么·······”
刘招孙脚踩谢公屐,翻身跳上八仙桌,箭步走到吴自勉座位前,弓身拔刀。
寒光闪过,吴自勉人头高高飞起,脖颈鲜血喷射而出,溅在旁边两位总兵身上。
嘭一声响,人头砸在八仙桌上,落到桌上羊肉羹中。
一双惊恐愤怒的眼盯着拔刀的刘招孙,兀自死不瞑目。
平辽侯回到自己上首座位,扫视众人,目色平静:
“诸位可以质疑本官的刀!但最好不要质疑本官的资历,吴自勉轻视开原,诸位觉得开原这把刀锋不锋利?”
吴自勉的血,顺着腰刀锋刃缓缓流淌,滴滴答答落在桌上。
众人噤若寒蝉。
“诸位对二十一条,还有什么异议?请说出来。”
“没。”
“没有。”
“赞成。”
九边悍将纷纷避开刘招孙锋利的眼神,脑袋摇的像拨浪鼓。
刘招孙伸手拭去刀刃血迹,将人头扔给卫兵。
他举起桃花杯,望向一群瑟瑟发抖的将官,幽然道:
“好,接着奏乐,接着舞。”
“人生若朝露,去日苦多,不知下次再见,是何时何地。本官要去山东杀人,诸位,有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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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投降边军被允许撤出一半,返回山海关,剩余人马皆被平辽侯当做俘虏押送回辽东。
宁远之战,自此完全结束。
除宣府、陕西两镇外,其余各部人马损失并不严重。
经历鸿门宴后,边军将官士气全无,无人再敢轻言对开原用兵。
总兵参将老爷们想着早日逃回关内,远离辽西,远离刘招孙这个疯子。
王在晋连夜给京师发送塘报,声称他已在山海关击退开原军,斩首千级,刘贼胆寒,不会再觊觎山海关了。
两位监军给皇帝的上疏也大致如此。
所谓斩首千级,只是宁远城中被砍的辽镇家丁,被康应乾当做筹码送给王在晋。
三月中下旬,大同镇、延绥镇、宁夏镇等九边十三镇总兵官纷纷上疏,表示己方伤亡惨重,不堪再战,请求朝廷罢兵或增加辽饷。
崇祯皇帝无奈。只得宣布对辽战事告一段落,要明军固守山海关,不可再放刘贼一人入关。
王在晋返回山海关后,立即联络御史言官,弹劾主战派穷兵黩武,并向皇帝上疏,希望借山海关之胜,派遣使者招降辽东叛贼。
王在晋的奏疏遭到户部、司礼监坚决反对。
于是,朝堂分化为两派,一派主张对开原继续用兵,抽调更多人马攻打宁远、广宁,另一派认为目下国库空虚,粮草不足,不可轻易言战,当先与刘贼媾和。
朝廷两边争论不休时,乔一琦、袁崇焕率领南部大军正在辽南迅速推进。
驻守辽南各地的明军,多为当地卫所兵,不仅战力堪忧,而且大都不愿与开原军为敌。
开原军前几次路过辽南,每次都给当地卫所兵不少好处,送银子,送粮食,给这些卫所兵留下了极好印象。
所以当袁崇焕出现在辽南时,各地卫所兵几乎没有任何抵抗,争先向开原军投降。
这些卫所兵的选择很容易理解:
投降开原,进入屯堡,全家人都有饭吃,继续在辽镇将官底下种田,一年辛苦到头,粮食大部分交给老爷门,全家人要饿肚子,遇上灾年,就要考虑女儿能卖多少银子。
第三、第四近卫军一路攻城略地,先后占据鞍山、海州、耀州、盖州、永宁。
二月十二日,第三军、第四军与从宽甸出发的第五军在辽南红嘴堡会师。
辽镇残余人马退守金州,二月十五日,开原军攻克金州,金州守军全部投降。
开原军继续向南追击,在旅顺遭到辽镇猛烈反击。
二月二十日,辽东水师抵达辽南双岛。
吴阿衡随即下令炮击旅顺,戚金率近卫第四军从金州南下进攻,南北夹击之下,第二日,旅顺被攻克。
乔一琦听说杨镐去了文登,大吃一惊。
他详细将宋应昇与辽镇勾结,叛逃山东之事告诉吴阿衡,吴阿衡听了怒道:
“平辽侯待宋家不薄,却要如此恩将仇报!杀那么对百姓,如何下得了手!!”
袁崇焕见舰队只来了十一艘战舰,询问还有一艘在哪里,他记得吴阿衡在朝鲜可是有十二艘大船。
“裴大虎非要去登州,我便派了艘小艇,护送他们去了。”
“他们?还有谁?”
“还有吴霄、沈炼,杨镐和他的家丁,一共十个人,对了,还有个女人。”
“那个大个子卫兵呢?”
吴阿衡知道乔一琦询问的是林宇,连忙道:
“不知下落。”
乔一琦心道要遭,这几个人去山东,怕是要给宋应昇送更多人质。
“平辽侯令我等扫平辽南后,尽快登陆威海,解救安远将军,如今,”
乔一琦无奈摇头道:
“如今又多了个杨镐,真是·····”
他对杨镐没什么好印象,上次和杨镐见面还是在三年前,在萨尔浒,那次,乔一琦差点被这老头害死。
不过平辽侯亲自下令,他也顾不上这些私人恩怨了。
“事不宜迟,辽南已经攻下,当一鼓作气,立即登陆威海,若平辽侯夫人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可担不起责任。”
二月二十日,乔一琦率近卫第五军留守辽南,等待平辽侯南下。
袁崇焕、吴阿衡、戚金率六千战兵前往山东平叛。
第四近卫军乘舰船、福船,横渡辽海,登陆登州,迎战宋应昇,为开原清理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