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
龙吟虎啸之声,刘招孙箭步向前,一记八极顶撞向柴国柱,柴国柱仿佛被铁锤击中,身子立即飞出七八步远,口吐鲜血,挣扎着要站起。
熊廷弼神色微变,对身后一众标兵道:“将柴国柱拿下,捆打二十!!”
身后转出几名标兵,皆是虎背熊腰,不由分说便将刚刚爬起来的柴国柱重新按倒在地,当众打起军棍。
见柴国柱被打,副总兵李怀信噤若寒蝉,再看刘招孙杀气腾腾,他也有些心虚。
“依军律,辱骂同僚,当棍杖二十。刘参将,柴国柱打仗凶猛,只是嘴巴歹毒,便打他二十,你看这样如何?”
见熊廷弼在为此人求情,刘招孙虽还不解气,不过还得给熊经略面子,想了下只好作罢。
“谨遵经略将令!”
康应乾连忙出来打圆场:
“熊经略治军非凡,下官拜服,吾皇英明神武,才遣经略督师辽东,携蓟镇精兵猛将,扫萨尔浒一败之耻,一年灭辽,当如探囊取物耳!”
康监军这几句话听得刘招孙暗自佩服。
既奉承了熊廷弼,又夸了蓟镇将官,连远在京师的皇上都没落下。
还顺带暗讽前经略杨镐,很合熊廷弼目空一切的脾气。
听得几位将官都是微微颔首,觉得颇为受用。
刘招孙心中悲凉,摇头道:“熊经略勿怪,末将从浑江一路杀来,尸山血海,九死一生。非是不肯交粮,只是城中粮草匮乏,缴获建奴粮草,还要救济百姓,这杀才分明刁难末将。”
熊廷弼拎起马鞭又要朝柴国柱打去:“军队法度,都让你等人坏了!”
见经略如此,刘招孙不好再说什么,转身继续朝城门走去,和蓟镇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有了这个插曲,众人脸色都不好看,也不再寒暄,匆匆跟着刘参将进了开原城。
开原城头增派了战兵,此时战兵都在城头戒备,如临大敌。
本是为提防熊廷弼盗版圆嘟嘟“入其军斩其帅”,没曾想现在像要搞兵变。
在城头战兵杀气威逼下,李怀信脸色惨白,萧如薰亦是眉头紧皱。
却听熊廷弼爽朗大笑:“本官前日过沈阳,见沈阳防务荒驰,城门有外番蒙古、海西女真,守城兵士也不上前盘问!再看这开原城,军士被甲执锐兵,彀弓弩持满,火器精良,想要入城,非要参将手令才可,刘参将。”
刘招孙连忙回头过去,摆出一副洗耳恭听模样。
“刘参将治军严苛,颇有周亚夫风范,怪不得能杀退建奴!力挽辽东之颓势!”
刘招孙:这样也行?
此刻刘招孙很想说:末将秣马厉兵,就是为了提防经略您啊。
熊廷弼脑洞真大,怪不得后来建议朝廷放弃辽东,甚至要朝廷迁都南京·····真是口无遮拦,什么都敢说,怪不得后来祸从口出,传首九边。
周亚夫和汉文帝是什么关系,刘招孙和熊廷弼又是什么关系?
李怀信粗读些书,知道细柳屯兵的典故,在旁边阴阳怪气道:
“刘参将年不过二十,便斩杀数千建奴,假以时日,在这辽东做大,自然比得上那周亚夫。只是,周亚夫只有一个,也不是谁都能当的。”
听这话里有话,康应乾反驳道:“李总兵但请放心,有本监军在,辽东出不了什么周亚夫,本官倒是担心蓟镇,刘参将灭了镶蓝旗,建奴西逃,若是劫掠西虏,到时可不只有一个虎墩兔,炒花、苏不地也要过去,李总兵当留意啊。”
康应乾分明是说,自己和刘招孙是同一阵营,他这番话还警告李怀信,刘招孙能灭建奴,也能轻松收拾蓟镇。
“如何,尔等还要同室操戈,为建奴所笑?”
作为客军,李怀信当然不怕开原监军,康应乾的尚方宝剑斩不到他,他也学做文人腔调,继续骂道:
“呵呵,尔等南兵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本是客兵,却在开原盘桓不走!想做什么,当真以为我等不知吗?”
刘招孙无语,冥冥中自有天注定,当年三千戚家军在蓟州被屠,现在蓟镇又欺负上门了。
此时他懒得再去争这些口舌之利。
熊廷弼见两边吵个没完,早憋了一肚子火,他带蓟镇援辽,这些军头处处想捞好处。他对此深恶痛绝,若非眼下无人可用,早打发他们回去了。
“说够了没有!让尔等来辽东,是来上阵杀敌的,不是看你们斗嘴皮子的。”
“有那力气,给本官多砍几个建奴!文官纸上谈兵,妄谈兵事;武将不知行伍,整天舞文弄墨,附庸风雅,个个将称儒将,把自己当成马林,混账之极!”
熊廷弼说到这里,飞快望向萧如薰,表示没有针对萧总兵。
“当本官尚方宝剑不锋利耶?本官能斩了辽镇将官,也能斩了你们!”
熊廷弼口无遮拦,刘招孙今天算是长了见识。
短短三句话,便得罪了三四个人,这情商也是没谁了。
李怀信不敢说话,把头扭到一边去。
萧如薰见两边不可调和,便带李怀信等人先行出城,临行前,老将军走到刘招孙身前,叹息道:
“刘参将英雄少年,前途不可限量,可惜老夫看不到了。”
刘招孙连忙拱手朝萧如薰回礼,最后目送这位儒将带着一群蓟镇悍将缓缓出城,听他刚才所言,不觉心中淡淡哀伤。
“一代名将,凋零至此。”
李怀信等人离开后,刘招孙感觉世界安静了很多。
只剩下刘招孙和熊廷弼。金虞姬和裴大虎手执利刃,警戒四周。
一名宣大守备带着标兵,散在周围护卫。刘招孙看那守备一眼,赤髯如虬,身材强壮,披着两层铠甲。
想起自己不久前也是个守备,处处受人欺凌,他对熊廷弼道:“熊经略麾下竟有如此虎将,他也是蓟镇的?”
熊廷弼目光收回,对身后那守备道:“满桂,见过刘参将!”
黑熊一般的满桂策马来到刘招孙身前,下马叩拜。
刘招孙连忙扶起,上下打量满桂一番,赞道:
“果然是一员猛将,可曾杀过鞑子?”
满桂摸了下脑袋,回道:“回刘参将,末将只杀过西虏,没砍过鞑子,”
刘招孙听了大笑:“将军跟着熊大人,将来在辽东,有的是鞑子杀。”
满桂从宣大过来的路上,便听人说刘招孙是击溃建奴的猛将,乃少年英雄。
这次随熊经略来辽东,才得见真人,见刘招孙器宇气宇轩昂,为人任侠,说话态度和蔼,丝毫不摆上官架子。
又见城内明军令行禁止,不扰百姓,满桂不由对这位刘参将更生敬意,这位年龄比自己还小的上官,或许才是未来平辽的希望所在。
刘招孙带熊廷弼继续巡视城中。开原为辽北重镇,临近蒙古、朝鲜、女真。
城中各族杂生,每月逢初三、初六、初九、十三、十六、十九、二十三、二十六、二十九为集日,有辽东马市、女真马市和鞑靼马市等三马市,为明与女真、蒙古贸易的重要场所。
永乐年间,朝廷便在开原设安乐州,专门负责管理马市。
今日恰逢休市,刘招孙倒不用担心遇上女真或蒙古商人,否则又要向熊经略解释半天。
须知熊廷弼在沈阳时,是坚决主张杀外番、杀降夷的。
若让他看到开原城内还有女真、蒙古等外番商人活动,又是一场雷霆之怒。
熊廷弼骑在马上,抬头四处张望,但见开原城中,百姓安堵如故。街道上还残留着些战火痕迹,不过秩序正在恢复。烧毁的店铺重新开张,百姓忙着修葺自家屋顶,街道上还能看到一些女人四路走动。北地风俗与湖广自是不同,熊廷弼也不去看那些抛头露面的妇人。
在熊廷弼看来,这不啻为咄咄怪事,熊廷弼这些天经过无数州县卫所,百姓见到他麾下标兵像见了鬼一般躲避。
“刘参将是如何做到的?”
刘招孙连忙解释道:“熊经略,开城之战,大军伤亡惨重,伤兵便有数千人,放置军营恐影响士气,城外桂圆寺长老慈悲为怀,收纳了一些伤兵,剩余便分散于城内百姓家中。”
熊廷弼点点头,众人此时经过城西药王庙。
药王庙距离北门很近,遭受兵燹,破损严重,神像被火铳击碎,庙内一片狼藉,城内缙绅出钱雇佣泥水匠予以修葺。
熊廷弼抬头望见一个受伤的白杆兵,正坐在药王庙门槛上,拿着串糖葫芦和几个小孩嬉闹。
胡须花白的主持端着碗汤药从照壁后走出,将碗递给那门口的伤兵,白杆兵举起双手接了。
熊廷弼慨然长叹:“军民士商,其乐融融,好!老夫巡按辽东,江夏赋闲,游历颇多,却从未见过这般景象。”
“刘参将,老夫此次到开原,真是大开眼界!不知你是如何做到这些?”
刘招孙见夸自己,连忙谦虚道:“经略过誉了,末将只是顺乎天命,兵凶战危,当杀者杀,当活者活,如是而已。”
“顺乎天命?”
熊廷弼没想到这话会从一个参将武夫口中说出,他若有所思,开原秩序稳定,百姓对官府并无惧怕,足见刘招孙治军有方,颇有人望。
前几日他与乔一琦闲谈,也听闻些刘招孙的趣事。此人总能想常人不能想,为常人所不能为。
浑江血战,九死一生之际,还收留了个美姬。
传闻美姬是姜弘立从汉城带来的,后与刘招孙一见钟情,美姬嫌姜懦弱怯战,遂连夜出奔,入了刘参将帐中。
乔一琦是个大嘴巴,在萨尔浒时便是,现在还没改掉这毛病。刘招孙和乔公子成为挚友后,参将大人从此便再无任何秘密。
乔一琦还说,朝鲜美姬骁勇善战,擅长各类兵刃,近身格杀不在建奴巴牙剌之下,平日与刘招孙形影不离。
熊廷弼举目四望,只看见刘招孙护卫都远远站立。
“哪有什么美姬?”
此外,乔一琦还告诉熊廷弼,刘参将和司礼监的魏公公拜了把子。
若辽东多几个刘参将,何愁奴贼不灭!
听说杨镐那厮,竟将女儿嫁给刘招孙,须知那时刘招孙只是个小小守备····
熊廷弼不禁哂笑,杨镐打仗不行,权术人脉倒是从不落人之后。既然到了开原,有必要去拜访一下这位前任,当面羞辱他一番才好!
“猛将起于卒伍,宰相发于州郡。”
“此子不仅懂得打仗,还能守牧一方,可以做个好官。”
回望刘参将龙章凤姿、玉树临风,心中赞道:
“红佛夜奔,结拜中官,浑江一战,奴酋丧胆。开原守城,泣动鬼神,不矜名节,不慕名利,儒释贯通,大有魏晋人风度,乃真名士,不可不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