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田丰这种‘整肃吏治’的方式,给尚书台带来了巨大压力,以至于荀彧都在寻求‘缓一缓’。
刘辩沉吟着,默默思考。
田丰的手段,不止令朝野惊愕,恐惧,同样出乎刘辩的预料。
但这是田丰做的比刘辩预期的要好,是刘辩所欣赏的,也是需要的。
在刘辩即位之初,为了朝局稳固,对于朝廷高层一直采取的是‘温和’态度,即便有所更替,也是循序渐进,从来没有大规模的整肃过。
后来荀攸,荀彧等相继上位,刘辩一再要求‘吏治清明’,荀彧,荀攸等人也做了一些事情,这也是‘颍川党’出现,成型,膨胀的原因。
而荀彧,荀攸等人同样希望朝局稳固,并没有彻底的清理中下层,而且随着朝廷钱粮流转,腐败也在加速,从河道一事上,就能看的清清楚楚。
洛阳城是这样,朝廷控制薄弱,甚至失去控制的州郡县,那腐朽程度简直不可想象。
就比如那笮融,短短时间,建立了一座佛城,所花费钱粮,高达几十亿、上百亿钱!
到了这种地步,不整肃如何得了!?
朝廷先后平定了董卓、乌桓,士气大振,威望前所未有,这是整肃吏治,最好的时机!
荀彧站在刘辩身侧,见他久久不言,老成的脸上也少见的严肃起来,道:“陛下,洛阳城再乱,有陛下坐镇,没人能反得了天,臣等也能应付。可如果以这种方式整肃地方,臣可以断定,陛下多年心血,恐毁之一旦!”
刘辩眉头一挑,转头看向荀彧。
荀彧没有退却,与刘辩对视,道:“臣并非妄言,其他且不说,单是那笮融,就有可能举兵叛乱,即便败了,也会退向南方,与叛逆合流……”
刘辩双眼微微眯起,道:“卿家有些危言耸听了吧。”
荀彧刚要张嘴,钟繇突然插话,抬着手,神情谨慎的道:“陛下,洛阳城里的案件,现有千余起,三法司案牍如山,而且还在不断累积,到今天为止的案件,三法司至少要用两年才能处理完毕,再进行下去,臣担心三法司不堪重负。”
刘辩将两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忽的转头看向曹操,微笑着道:“大司马,你怎么看?”
曹操不动声色的躬身,道:“臣一直谨记陛下之言,朝廷须以和谐为要。”
刘辩深深的看了眼曹操,笑容浓郁,道:“卿家能这么说,朕心甚慰。”
说着,他转头向潘隐,道:“你亲自去见田丰,告诉他,洛阳城里的,缓一缓,不要急,短时间内,别急着出京了,先料理清楚洛阳城里的事。”
“小人领旨。”潘隐应着,小步后退。
荀彧,钟繇等人见状,心里莫名松口气。
但一口气没完全松下去,下意识的对视一眼。
陛下,这么好说话了吗?
还是说,在酝酿更多的事情?
他们都不傻,田丰敢这么做,肯定有宫里的支持!
从田丰被押解到洛阳,到‘消罪’,到入御史台,再到刘协去任,升任御史中丞,这一步一步,宫里的谋划清晰可见。
“就这样吧。”
刘辩用力拍了拍沙盘,笑着直起身,道:“事情都摆在明面上了,咱们就按部就班去做吧,大家都别出幺蛾子。”
一众臣子躬身,道:“臣等领旨。”
刘辩摆了摆手,转身离开。
荀彧,荀攸等人跟着,只留下曹操等大司马府的官员。
曹操目送刘辩的背影,等脚步声消失,他才转头看向贾诩,狭长双眼闪动着怪异光芒,继而笑呵呵的道:“文和,难得陛下这么看重,不如,去南方走一趟?”
贾诩神情淡漠,稍一沉默,道:“下官领命。”
曹操笑着道:“文和不用担心,我会知会皇城府那边。”
贾诩神情不动,道:“多谢大司马。”
曹操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又扫了眼审配,司马朗等人,转身离去。
司马朗悄悄观察着两人的表情,在曹操走后,不动声色的回归座位,心里暗自将曹操与贾诩的古怪记在心里。
审配无声的走到窗外,眺望着南方,脸色怅然失落。
他在袁绍军中本不受重视,在袁绍撤兵回扬州之际,才有袁绍的关注,被派给袁谭为师,更是与袁谭一同来到洛阳为质。
袁谭死了。
审配在朝廷的命令下,东奔西走,见到了太多的东西。
亲眼看到朝廷不断富强,已有了横扫六合的能力,心里十分别扭难受。
在他原本的印象中,大汉朝国运将终,需要一个王佐大才,匡扶社稷,做那不世霸主,立下不朽功业。
不曾想,他看错了。
袁绍不是那个人,大汉也不是大周,春秋战国不会出现,不需要任何人襄王救主。
如果,没有在袁绍军中的履历,审配完全可以全心投入朝廷,做大汉中兴的能臣干吏。
偏偏,他在袁绍军中走了一遭,这一点,成为他的‘劣迹’。
审配心中清楚,朝廷无数人铭记。
他现在的情形极其尴尬,忠不是忠,奸也不是奸。
屋里的司马朗见审配久久不回,悄悄来到门口,便见到了侧脸复杂惆怅,怔怔出神,下意识长吁短叹的审配。
司马朗将这一幕暗中记下,悄悄返回。
荀彧,钟繇等人返回尚书台,消化完在大司马府的事,便着手做事。
‘新政’在不断深入,进入了关键的落地阶段,这个时候面临诸多压力以及阻力,尚书台要花费一大半心思,经常是夙兴夜寐,通宵不眠。
“丞相!”
突然间,值房小吏快步进来,急声道:“丞相,御史台刚刚发文出京,是给各州郡县主官的,内容要是要求他们整肃吏治,同时要求贪赃枉法的官吏主动自首,在三个月内,但凡主动自首,上缴赃物赃款,可降低罪责三等,不问死罪。还有就是,对赎罪银,进行了明码标价……”
荀彧脸角绷直,继而点点头,道:“你去荀公,请他你一道公文,内容是劝诫所有官员,持身守正,清廉正直,恪守法度,严明上下,不得贪赃枉法,横征暴敛。”
小吏道:“是。”
“关上门。”眼见小吏出门要走,荀彧淡淡道。
小吏一惊,连忙躬身回头,轻轻关上门。荀彧见门关上了,深吸一口气,只觉头疼不已,不由得拧紧眉头,不断的呼吸、平复。
他阻止了田丰出洛阳,可田丰并不甘心,放出了这么一手。
可以想见,随着洛阳城事情的发酵,加上御史台的这道公文,天下百官必然惶恐不安,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乱子。
便是有十个半个郡守、县令、甚至是州牧叛乱,荀彧都一点不奇怪。
大汉朝官员是什么德行,作为丞相,荀彧是一清二楚,真要查下去,便是将一个县,甚至一个郡的所有大小官吏全部杀头,冤屈的,可能不超过一指之数。
在这种环境之下,田丰这般强横蛮干,除了引起强烈反弹,拼死搏命,不会有任何益处。
不多时,钟繇,荀攸来了,两人一脸凝重。
荀攸关好门,不及坐下就道:“我们想错了,陛下没有变。只是他不会再强逼我们了。”
荀彧,钟繇默默不言。
到了这种时候,他们哪里会不清楚。
宫里的那位陛下,始终是那位陛下——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将‘颍川党’与‘杨党’换家,‘颍川党’失去了对御史台、吏曹的掌控,三法司中,刑曹,御史台回到了宫里手里,而吏曹的王朗与他们向来不对付。
宫里要做事,已经不是完全须依赖他们‘颍川党’了。
“要出乱子了,先想想怎么应对吧。”荀彧没有多提刘辩,声音平静的道。
钟繇道:“田丰这么做,肯定会扰乱地方,‘新政’定然会大受影响。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削减这种影响,稳住‘新政’。‘新政’已经到了这个关头,决不能退缩,停滞都不行!”
荀攸闻言,一脸不解,道:“陛下不会不知道这种后果,他为什么还是纵容田丰?”
荀彧看了他一眼,道:“是我们做的不够,陛下不满了。”
荀攸不由得皱眉,道:“我们已经做到极限了!陛下……”
“好了。”
荀彧打断他的话,道:“说事吧。”
荀攸瞬间醒悟,将话头咽回肚子,纵然对宫里再有不满,一些话,还是不能说出口的。
钟繇神色严肃,沉吟着道:“现在有两个关键,一个是地方的州牧,只要他们稳住了,郡守、县令则问题不会太大。第二个,就是兵曹与大司马府,只要地方上的禁军牢牢把控,便不会有太大的乱子。”
荀彧认真思索,道:“大司马府与兵曹,我来办。你们亲自出去一趟,安抚各州,对于一些重要的郡,也亲自走一趟,该许诺的许诺,该保的力保。田丰那边,我会再施压。”
钟繇点点头,道:“这个好办。我还有一个想法,不知道该不该提。”
说着,他瞥了眼荀攸。
荀攸猛的坐直,沉声道:“曹操绝不可出京!”
荀彧神色微动,道:“嗯。”
钟繇见状,便也不再提,道:“丞相,吏曹那边,也要盯紧了。这一次要不缺的官员众多,我担心王景兴会趁机做些动作。”
荀彧不自禁的双手按了按太阳穴,沉色道:“好。你们出京后,各大世家也走一走,对于一些大才,可以破格录入。必要时,明确告诉他们,一旦他们真的抵制朝廷科举,朝廷会将他们录入‘不仕名单’,五代以内,静止入仕,甚至连坐亲友。”
荀攸一惊,道:“这,是否有些过于严厉,我担心适得其反。”
荀彧目光湛湛的与他对视,道:“到了这种时候,你还不明白轻重吗?如果我们不把事情做在前面,一旦陛下出手,就是我们进退两难,处境尴尬的时候,既如现在!”
荀攸张嘴要什么,最终还是转了话头,道:“天牢里有很多是我们的人,该保的一定要保出来,而且,决不能让御史台大肆诛连!”
这一次,荀彧没有反对,道:“我来办。”
荀攸意外,旋即也明白,不知道是不满还是什么,突然冷笑了一声,道:“你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钟繇连忙道:“公达,伱得体谅丞相的难处。”
荀攸自知神态,瞬间调整情绪,道:“我就这么一说。”
荀彧没有在意荀攸的话,道:“我……”
“丞相。”
突然间,门口响起敲门声,等了片刻,传来值房小吏的声音,道:“蔡公进宫了。”
“蔡邕?”
钟繇若有所思,看着荀彧道:“丞相事先知道吗?”
荀彧微微摇头,与门口道:“去吧。”
小吏应着,无声消失。
荀攸神情疑惑,道:“没有旨意,蔡邕是不能随意进宫的,是陛下召见?陛下召见他做什么?”
钟繇也在思考。
蔡邕因为王允一案,虽然没有落罪入狱,可也被排除在朝廷之外,这辈子都不可能进入进入朝廷核心。
即便是他女儿为后,外孙为太子,依然不会改变。
这是宫里的意志!
荀彧似想通了什么,道:“不用管他,应该不是陛下召见。说我们的事情吧,户曹要设立转运使,由左侍郎兼任,我已经向陛下举荐了韩斌,陛下允可了,转运司要加速运作……”
钟繇,荀攸听着,一边应下,一边分析,出谋划策。
而这会儿,蔡邕已经到了后殿,坐在刘辩对面。
他满头白发,精神矍铄,脸角瘦削,双眸凸起,如同一个严谨治学,刻板严厉的大儒。
但在刘辩面前,他拘谨又微笑,道:“陛下,臣这次入宫,主要是询问,关于太子府的筹建。”
刘辩怔了下,道:“太子府?太子要开府?是不是太早了一些?”
蔡邕笑容好似僵硬在脸上,不得不说,一直保持着,道:“陛下……臣记得陛下六岁便寄居于史府,而今太子已七岁,加上建造府邸,遴选东宫掾属等,还须两三年时间,时间,其实已经并不宽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