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几坨马粪摆在面前,李桃歌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和马同住八年,又在镇魂关当过槽头,对马儿的习性再也熟悉不过,这些马粪里夹杂着青草和麦秸,即便几天后都润而不干,而大宁的军马吃的是干草,高粱,豆饼,吃进去的不一样,拉出来的当然不同,行家一眼便知。
英雄山挡住了去往北方的寒流,翻过去后有一大片草原,而骠月境内同样有天然马场,一年到头四季常青,是谁的马匹留下的痕迹,暂且无法分辨,但绝不可能是安西军的军马。
周典用手指碾碎马粪,里面的青草尚且粘手,他慎重说道:“看来郭熙引狼入室的证据已经确凿,无论是贪狼军还是玄月军,咱们都打不过,不如先想好退路。”
李桃歌抬起头,望向站姿拘谨的千里凤,问道:“除了马粪,还有没有其它痕迹?”
千里凤乖巧答道:“回禀李公子,我带斥候又深入二十里,有些马蹄印记倒是很蹊跷,又大又方,比起咱们北马和南马的马蹄粗了两圈,楚老大说,他见到过蛮子的马蹄,就是这般模样,该不会是蛮子来相助郭贼了吧?”
李桃歌沉思一阵,轻声道:“郭熙同骠月王朝态度暧昧,双方打得火热,派玄月军来相助,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可云帅在北庭找不到贪狼军行踪,判断敌军会来到安西,难道姓郭的是三姓家奴,认了三个干爹?”
周典纠结道:“目前最重要的,是守住后方官道,天天都有粮草运往军营,倘若被骠月或者大周拦腰一刀斩断,这三十多万大军自乱阵脚。御史大人,给我一万兵马,我去巡查漠西走廊,即便是脑袋掉了,也要确保粮草无忧。”
李桃歌为难道:“人,我倒是能给得起,可马是棘手难题,咱们五万多人,大概只有几百匹军马,还都是老弱病残,你带着一万人,靠腿去巡查漠西走廊吗?”
周典默不作声,用余光飘向把玩羊骨头嘎拉哈的世子殿下萝枭。
不良人没马,先登营都是泥腿子,如今军中唯有草原狼骑富裕,作为世子的嫡系军,武备在整个草原都是顶级精良,一人二马三弓,肥到流油。
整个营帐突然陷入沉寂。
吧嗒。
一枚嘎拉哈摔落掉地。
萝枭将其余的羊骨头捏成齑粉,拍拍手,冷笑道:“怎么,把主意打到我的头上来了?”
几人面露尴尬。
萝枭翘起二郎腿,傲慢道:“求人就得有求人的姿态,找我借马,难道还要本世子去求你们来借?”
事关大军后路,李桃歌不得不厚起脸皮,一溜小跑过去,捶着对方大腿,谄媚笑道:“殿下,您也明白粮草的重要性,倘若被敌军抄了后路,草原狼骑也要饿死在冰天雪地里,要不然您少借点,两千匹,等到攻下碎叶城,不仅将骏马如数奉还,再给一千匹当作利息,您看如何?”
萝枭挤出皮笑肉不笑的假脸,拍拍少年肩头,“好小子,一路西进,战功无数,又学会了画大饼,有李家撑腰,多渤草原为岳丈,前途可期呀。我那小妹眼光真不错,你以后要么是李白垚,要么是张燕云,或者更进一步,仿照我老子,成为咱大宁第二个异姓王。”
李桃歌堆笑道:“不敢当,不敢当,能有我爹和云帅一半的出息,已然知足了。”
萝枭抻了一个懒腰,说道:“所谓救急不救穷,这两千匹马,我出了,再借你三千匹,当作大舅哥的心意,至于利息,不用了,日后你对我小妹好点,比起千匹良驹更重要。”
李桃歌两眼放光,抱拳道:“多谢世子殿下!”
萝枭把嘴一歪,目光冷冽道:“贪狼军,骠月铁骑,光听他们的威风了,尚未试过他们成色,不知是否像传言一样骁勇,这样,我再出三千亲兵,随同周大人一同巡查漠西走廊,他们只管杀敌,不奉你们的将令。”
没等李桃歌感激涕零表达谢意,萝枭撩袍起身,缓缓走向帐外,“不用谢,草原和朝廷一衣带水,荣辱与共,敌军真要是杀过保宁都护府,谁都没有安生日子,我此举是为朝廷,更是为了草原。”
李桃歌冲对方背影竖起大拇指,大声赞叹道:“世子大义!”
周典迅速走过来,“我去点兵。”
李桃歌换了张肃容,叮嘱道:“切记,把队伍拉长,遇到贪狼军或骠月铁骑之后,先把消息传过来。”
周典点点头,“我懂你的意思,走了。”
目送周典离去,李桃歌的脸色又沉了几分,沏了杯茶,将茶水吹起褶皱,抬起眼皮,望向局促不安的两名马匪头子,淡淡说道:“听说,你们不想吃皇粮了,要带兄弟们去安南讨一条活路?”
楚老大和千里凤顿时一惊,汗毛都炸了起来,扑通跪倒在地,楚老大一边磕头一边说道:“李公子,是小人的主意,一时猪油蒙了心,望公子恕罪!”
李桃歌浅饮一口润完喉咙,说道:“楚老大,是不是觉得千里凤告的密?多虑了,你们二人同时进入营帐,他怎么有机会?不瞒你们,从离开青瓷镇,我就对你们小心提防,当了那么多年的马匪,谁会安心和杀人如麻的匪贼打交道。你们身边,有我布置的暗桩,一旦露出反意,或者当了逃兵,绝对活不过半柱香。”
千里凤低着头,一个字都不敢吭。
楚老大鼻涕眼泪流了大把,边哭边求饶,生怕公子将他枭首示众。
当逃兵,在军中是大忌,仅次于叛国,抓到后凌迟处死都不为过,这还不算完,严重的要牵连到族人,三族聚在一起,挨一顿鞭打训斥,将罪犯从族谱剔除。
李桃歌沉声道:“本来就该砍头的祸害,留你一命,已经是格外开恩,没多久呢,又触犯军纪,千里凤,你是最有名的马匪,来评评理,楚老大这种逃兵,在江湖里该当何罪?”
千里凤颤声道:“回禀公子,当千刀万剐入了油锅。”
李桃歌笑道:“看来江湖中的规矩也不小,比朝廷更痛恨懦弱逃兵。”
千里凤卑微道:“公子,楚老大确实想逃,但是被小的给拉住了,顶多只是想逃,并未真逃,按照律法,不应当处以重刑。我立了功,他犯了错,能不能把我的功给他,留他一条命。”
李桃歌诧异道:“你们俩不是仇家吗?怎么会替他求饶,不惜顶撞我也要保楚老大?”
千里凤凄凉一笑道:“大家都是同乡,不是死对头,青瓷镇的乡亲没的都差不多了,再死可真就绝种了,不如让他去攻城,将功补过,好歹死之前留一个好名声,日后立碑都有的说道。”
李桃歌点头道:“好,念在你们乡亲情深,我不杀他,可毕竟犯了军纪,去领二十军棍吧。”
二人惊喜道:“多谢公子手下留情!”
李桃歌将茶一饮而尽,快步走向外面,本想骑马去征西大军营帐,呆了小半天,愣是没找到自己的马,转念一想,约莫是周典走的急,把自己的马顺手牵走了。
两次马被抢走,李桃歌不由得苦笑道:“周大哥,咱这情义,真不如人家同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