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暮色回到竹林精舍之中,各处的灯笼俱已亮起。见裴皎然进屋,裴湛然立马站起身来,面露笑意。
脱去凫靥裘,裴皎然在铜盆中净手。垂眼看向面前的黑瓷茶盏,打开瓮盖。浓郁茶香瞬间窜了出来,氤氲雾气散尽。热滚滚的茶水静卧于盏中,水面上隐约倒映出一双平静眼眸。
裴湛然小心觑了眼裴皎然神色。虽然她穿着凫靥裘,但一路走来,身上寒意尤重。此刻坐在那又一言不发。莫名让人觉得心慌,忍不住揣测她心思。
“女郎。”崔伯玉唤了声。
闻言裴皎然浅浅露了笑,“阿兄宽心,我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她扬眼,“这天底下哪有密不透风的墙。你我又没彻底断了联系,他们能发现也不是罕事。”
“嘉嘉,你若想。我可以离开终南山,回扬州或者姑苏。到了南地,他们不好找我。自然也不会惦记让我入仕为官。”裴湛然道。
“阿兄亦在风雨之侧,此时离开已经没有意义。虽然先祖曾说裴家不必再立风雨之中,可我已入局,其他人哪里是能轻易逃开的。”裴皎然扬眉莞尔,“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功成虽不必在我辈,但可在裴氏之中。”
裴湛然张了张嘴,知晓自己劝说无用。裴皎然是被选中注定要走这路的孩子,从五岁抓周以后开始。他亲眼看见母亲是如何教导她去理解权力,操纵权力,学习治国理政。世人皆惊叹于她才华横溢,亦感叹于她狠厉果决。
可只有他知道,她在此中的学习即便有天赋加持于身,但依旧免不了艰难痛苦。而她不仅没被消磨意志,反倒学会从中捕捉快乐,并且主动去直视黑暗。
偏首看向崔伯玉,裴皎然道:“劳烦伯玉叔暂避一会,我和阿兄有事要商。”
待崔伯玉走后,裴皎然道:“劳烦阿兄去取纸笔。我一边写信,一边和你说。”
屋内的书房,有现成的纸笔。裴湛然替裴皎然一样样铺开来,笑道:“来我替你研墨。你想写给谁?”
“还能是谁。他们想趁着内侍省现在无主的时候,对张让一网打尽,顺带吞并神策军。”裴皎然语调柔柔。
挑了块徽墨,在辟雍砚中研磨。瓷白的辟雍砚中墨色醇厚,香气悠远。裴皎然没有书写的意思,放缓来语气道:“我没有同意他们。不为私,全为公。眼下这个时候,还不是对神策军动手的时候。”
裴皎然一边说着,骨节分明且修长白皙的手在白玉笔筒中挑了半天。才选了支紫竹狼毫笔出来,满脸嫌弃地看着笔尖,“他们要是连相忍为国都做不到,那将来免不了被清算,连带着南衙也要继续被打压。为一时之快,致使国有损,没这个必要。”
“他们会听话吗?”
她的字自成一派,力道十足。此时柔翰入墨,开头是最寻常不过的问候。随后提笔继续写下去。
“君此行剑南山高路远,对君之思如隔云端,亦似隔重城。长安雪已落几重,骊山风拂灞桥霜,终南梅花香清远,可惜不能与君共赏同游,实乃憾事。”
睇着裴皎然所写的几行字,裴湛然面上有些不自在,“我非要在这看你写完么?这封信要是被人劫走……”
“不以家书的名义寄过去。以什么名义寄过去?”裴皎然弯了弯唇,“父母思念儿子,给儿子写家书寄情是人之常情。”说完裴皎然继续写道。
“君如今居高位,必有人觊觎。而眼下长安风刀霜剑严相逼。君又远在剑南,吾纵有翻云覆雨之能,奈何鞭长莫及。崔、王、苏三人皆自挟奸心,为门户私计。吾以善言相劝,不知能听见几分。然三人素日厌恶北司,怨毒之情皆付诸于他人。”
裴湛然看到此处,忍不住鼓掌,“好一个为门户私计。这些人哪个不是靠门户私计,才能得以留存百年。嘉嘉以此为刀,实在诛心。”
“桓谢两家尚可相忍为国,唯他崔王二门辗转北地。即便如今着高位,可后世岂会没有鄙夷者。”裴皎然一面笑着说,一面写道:“君且在剑南放心逐寇,某以善言相劝,三人已暂歇心思。自此顾全大局,相忍为国,不会因私废公。愿君此战旗开得胜,佑我大魏国祚绵长。”
写到此处,裴皎然神色中浮现出几分复杂情绪。权衡再三,终于写下。
“待君归来之日,某自当温酒相候。”
写完最后一句,裴皎然取出金印。按在信上,又在信尾署名。
此时裴湛然已经在旁观摩良久。忽然意识到这封信兴许并不是单纯的提醒,仿佛还有更狠的手段藏在里面。
待墨吹干,裴皎然道:“明早让伯玉叔去一趟李宅。把信交给李司空,让他寄给李休璟。”
裴湛然忽地问,“这封信真的是在提醒李休璟么?”
“”兄长觉得呢?”裴皎然垂眼看着吸饱了墨汁的狼毫笔,面露笑意。
“是提醒,也是在让他放下戒备。”
这封信处处都透着温情,然而又处处是杀机。一个在外征战的武将,唯一能够依仗的势力有皇帝,也有裴皎然。她把困在了名为情的牢笼中,告诉他危机已经消除,他可以放心去干。但事实真的如此么?
察觉出裴湛然的目光不对劲,裴皎然无谓一笑,“兄长不必这么看着我,感情和权力是两码事。至少有我在,他们不会拿他怎么样。但不能代表,我将来不会出手。阿兄,你应该知道同一个位置上,不可能有两个相似的人。眼下我们都过得颇为愉快,我自然也愿意多维护他几分。将来的事,谁有说得清呢?”
裴湛然没再说话。他知道,自家妹妹的想法是对的。她也的确在尽可能的范围内,分割了诸多利益给李休璟。二人眼下感情牢固,的确不需要去做破坏利益的事。至于将来,那也是将来的事。
用过晚膳,裴皎然沿着廊庑回房。瞥见院中红梅怒放,随手折下一支塞进信封。一并交给崔伯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