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外省中,属于中书侍郎的公房里。裴皎然正襟危坐,唇边呷笑。虚渺烛火映在她面上,使她整个人都陷在半明半暗中。
面前的原正则蹙眉坐着,目光却在屋内巡睃。这间公房内的陈设单调且乏味,如同它的主人一样。视线往窗口望去,即使此刻没有开窗,但依旧能瞧见外面那株高大枯树,枝叶晃动的样子。冬天的中书外省毫无生机,夏天草木蓊郁时,在窗旁坐久了则凉意袭身。他不喜欢这地方,正如他不喜欢眼前人一样。
重新替裴皎然斟了盏茶递过去,原正则轻声道:“这中书外省一到雨天,湿气尤重。长此以往下来,影响此地风水不说,对此间主人的运势更是不好。裴相公不想换个地方么?”
“啧。你可知这间公房,本就是为中书令预备的。只是历来的中书令都喜欢在中书内省办公,因为那边离政事堂近。”裴皎然屈指轻叩案几,捧茶饮下一口,“久而久之,这间公房的主人便成了中书侍郎。在中书省,去哪都一样。”
听着裴皎然的话,原正则眯了眯眼。吴王今日的所作所为,无疑给他提了个醒。陛下对裴皎然的看重,远超其他人。
“裴相公。”原正则面上笑意渐深,“陛下请您去立政殿觐见。吴王说他听了您的一番话之后,大为感动,自请出使回鹘。眼下陛下已经同意,传话的人正在路上。”
唇角弯了弯,裴皎然启唇,“好。”
好字声入耳,原正则一脸茫然。等他回过神时,裴皎然已经起身朝门口走去,见此只好追了过来,跟在后面一道下来。
楼下的中书外省大公房内依旧忙碌。各色袍服的官员,从中来往不停。每个人见到裴皎然,都会自觉地退到一旁。
“裴相公,您就不好奇吴王说了什么?”原正则忍不住问道。
闻问裴皎然回头,目光从大公房里一众人身上掠过。转到原正则身上,蓦地挑眉。
“以陛下的脾性。若有事,此刻又岂会召见我。”裴皎然温声说着。
今日听到原正则从立政殿带来的信息。虽然他没言明吴王到底说了什么,但很显然吴王不仅没成功,反而把他自己推进火坑里。如此一来魏帝不得不派吴王去,此行吴王虽然有功绩,但依旧得不到他自己想要的。相比之下太子的沉默,反倒是聪明行径。
只是以她对贾公闾的了解,多半是不知晓此事的。否则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吴王说这样的话。
但如今吴王注定要出使回鹘。那么贾公闾注定要协助她,促成此事。好以此来为吴王争功。
走出廊庑后,裴皎然的步子忽然变得飞快起来。跟在后面的原正则一路上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
帝王召见,验明身份便得以进入承天门。
立政殿里悄然无声。在原正则的带领下裴皎然缓步而入。绕过屏风,只见魏帝倚着凭几而坐。
地上丢着一封信。
看着地上那封缀着三支雉翎的信,裴皎然目露思量,拢袖行礼。
“适才前线送来急报。剑南节度使手下的兵,因不满西南供军院扣粮迟迟不发,将供军院哄抢一通。线下已经占山为王,寓意和吐南联军一道攻打邛崃关,夺下益州。”魏帝唇角泛起一丝冷笑,怒道。
抬头迎上魏帝的视线,裴皎然叩首道:“西南供军院的新院使,是臣举荐的。他如今有过错,臣身为举荐者,愿意同罪论处。不过剑南军士如今尚未哗变,只有少数几人作乱。臣以为陛下不可追究他们,应即刻发敕书于剑南节度使,让其先行安抚。至于供军院上下,亦不可姑息。”
魏帝闻言一笑,指了指地上的信,“是非忠奸难断。裴相公自览吧。”
低头扫了眼书信,裴皎然将其拾起。信上的封蜡已经被挑开,露出勘合校检时所加的小印。映入眼帘的是李休璟的字迹,只不过内容却和魏帝所言有所出入。那支驻扎在供军院的剑南军,在哄抢供军院后并未占山为王。反倒是派人分两拨押送粮草,只是有一支不幸和吐南联军遇上,未能护住粮草。致使邛崃关的神策军陷入孤境。
见裴皎然已经搁下书信,魏帝道:“裴相公此作何解?”
一面暗骂魏帝狡诈,裴皎然一面道:“以孤军之勇对抗敌军,此举可嘉,此罪可罚。可以军功相记,军法作罚。”
“那邛崃关的神策军怎么办?”魏帝沉声问了句。
“开剑南府库。来年收两税时,可按积欠的数目扣下。臣已经吩咐随军的供军使,务必做好每一笔辎重的记录。”裴皎然道。
话音甫落,魏帝一阵默然。原本他还想借这机会,敲打裴皎然一二。未曾想这老谋深算的朝臣,根本不上当。以极高的警惕心,避开了自己布下的所有陷阱。忽而垂眸,自己的儿子不上道,冲动之下说出的话覆水难收。但先言者,却悄然置身事外。经历此番,政事堂局面已然崩裂,补位者只需一个合适的时机,就可以乘风而上。
“倘若剑南节度使不允呢?”魏帝掀眸,目光灼灼地看向裴皎然,“裴相公打算如何?”
“效仿桓宣武从荆州出发逆流而上,沿途征调民夫拉船,确保船只抵达益州。”裴皎然面浮笑意,“不过此举耗时耗力,臣以为可许剑南蠲免明年一半赋税的权力。来抵掉今年的支出。”
似乎是被他的话一语噎住,魏帝好一会都没开口。
过了会,魏帝才道:“你虽然颇具才干,但到底年纪轻。再居中书令,难免瞩目。不若在中书侍郎的位置上,再历练几年。其实居于此位,也并非坏事。许多事上都没有掣肘。清嘉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
魏帝笑容中满是深意。暗潮在此刻悉数退开,余下的事高深莫测的君心与难以捉摸的臣思。在这方寸间伫立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