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地区现在虽属氐秦,但胡汉混杂,地广人稀,相对而言除了路途遥远之外,并没有多少守军驻扎,能省去很多麻烦。
陈望心情大爽,一种天高任鸟飞的感觉油然而生,忽然想到此刻自己脚下站的地方,不就是后来的鹳雀楼位置嘛。
虽然历史的走向自己记不得了,但学的东西还是忘不了的。
于是他立马于高坡上,向着滔滔黄河大声高呼起来,声音传出去老远。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纪锡和顾恺之被此情此景此诗给震撼了,平北将军作诗的意境越向西越高了,又应景又喻人,格调深不可测。
——————————————————
只有二百户人家的乌阳镇,坐落在泾水河边。
小镇四周,是一座座不甚高的童山和起伏不平的丘陵。
初来乍到的人对它的第一个印象是,这儿一切都是黄色的:土地是黄的,山是黄的,泾水也是黄澄澄的。
倘若到了干旱季节,河水枯洞,干裂得象乌龟壳一般的河床也是黄的。
特别是到了大风天,天上是黄云,地上是黄土,黄土随风卷到半空中,天地间全是一片愁惨的黄色,别的任何颜色仿佛都不复存在。
没有到过黄土高原的人,是很难想象出这种情景的。
这天早上,深秋的太阳有气无力地悬在空中,铅灰色的云块默默地从南向北移行着。
光秃秃的树梢在寒风中摆动着身姿,鸟儿几乎绝迹了。
从漆县通往乌阳镇的山路上,现在奔驰着十几人的马队,每个人在脸上都裹了布巾,只露出两只眼睛,身后卷起了滚滚的黄土。
这就是已经离开蒲阪三个多月了的陈望一行人。
下午,日头偏西,他们赶到了乌阳镇。
远远看见在镇西头的高悬一面红色大旗,上面竖行写着五个大字:紫气临酒肆。
陈望向前做了个手势,大家催马向前奔去。
来到酒肆门口,发现规模不小,有二十几座土坯房组成,酒肆门前还有马厩。
众人把马停下,牵到马厩里拴好。
四名骁骑营随从来到酒肆门前,掀开布帘走了进去。
听到马蹄声正要出来迎客的酒保,看见他们殷勤地喊道:“客官几位?是过路还是住宿?要吃些什么?”
不成想被前面两人一把推开,四人面目冷峻,一言不发地站在酒肆大堂中,目光炯炯地扫视着里面吃饭的客人。
少顷,陈望挑帘进来,一股浓重的酒香、菜香气息飘来,店内散坐着大约二三十个食客,抬头望去,上面还有二层。
陈望指了指东北角的一张案几,笑眯眯地对呆愣一旁的酒保道:“我们十几个人,就坐那里吧。”
“好来,客官吃点啥?”酒馆问道。
这时,纪锡、顾恺之、周全、柏华及另外四名随从也走了进来。
陈望径直向案几前走去,顾恺之对酒保道:“来些羊肉汤、蔓菁、葵菜、芦菔素烩即可,我们着急赶路,另外再来二十斤腌制的猪肉脯,走时带着好在路上吃。”
“好嘞,这就来,客官要什么酒?”
“酒就不要了,先上胡饼二十张。”
“这就来,这就来。”酒保说完,快步走向了后厨。
十三个人围坐在了案几前,各自喝着竹箪里的水,默不作声。
自从到了河西,陈望叮嘱大家路途上要多加注意,他知道孙泰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是氐秦境内,陈望庆幸氐秦军兵盘查不严了,孙泰也一定会庆幸。
在中条山的碧螺村,他只是给陈望来了道开胃菜,到了地广人稀的河套地区,恐怕就要上大餐了。
过了洛水上游就算进入了黄土高原,千沟万壑,风沙漫天,前行的速度瞬间减慢。
陈望、顾恺之、柏华、周全这些江南子弟都已经晒得脸色黝黑,风吹的皮肤起皮,自我感觉好像快被风干的腊肉。
而且唾液、鼻涕都是黄色的,整个天地间都黄了三个多月,不见一点绿色。
只有纪锡熟悉这种环境气候,他的行囊中带着一种油,据他说是马油,涂在嘴唇上可以防止干裂。
然后让大家戴上布巾,掩住口鼻,可以减少许多沙尘。
不多时,有几个店伙计双手端着一臂多长的木盘,里面放着羊肉汤等饭菜走了过来。
给众人摆放在案几中间,然后放上了碗、筷。
顾恺之先拿汤勺给陈望盛了一碗羊肉汤,放在他的面前。
陈望端起来刚要喝,被身边的周全按了下来。
他诧异地看向了周全。
周全低语道:“我先喝。”
说罢,端起来呷了一小口,然后点了点头。
顾恺之又要起身,陈望笑道:“都自己来吧。”
说罢,另取了一只碗,拿大汤勺盛了一碗羊肉汤,抓起胡饼啃了起来。
边啃边不动声色地低语问周全,“为何你先尝?”
周全低语回道:“酒肆不对。”
“哦?”
“方才上菜的四人是习武之人”
“何以见得?”
“端饭菜时手虎口处有厚厚的老茧。”
陈望一听,头皮一炸,浑身的汗毛孔竖了起来,他在这方面是一点没有经验。
不禁暗自思忖起来,虎口有老茧……那不正是常年用刀剑之人嘛。
于是又抬头看向店里人,周全低语道:“继续吃饭,别看。”
陈望只得低下头,又喝起羊肉汤,此刻觉得羊肉汤已经失去了鲜美味道,取而代之的是苦涩和膻臊。
“店里的客人都是一伙的,进来时我看过了。”
“哦,你怎么看的?”
“年龄相仿,而且并无吃饭之意,都在偷偷地瞟着我们。”周全一边吃着葵菜,一边低语道。
陈望暗道惭愧,这些江湖上的细节,他是根本没注意到。
现在他察觉到了,这个酒肆里虽然吃饭的客人不少,但没有几个说话的,一片诡异般静悄悄,只有他们自己桌上唏哩呼噜的喝汤和咀嚼声音。
陈望虽然不是很害怕,但这气氛令他感到心里压抑无比。
他仰头喝碗里的汤时偷偷抬眼看了一眼二楼,上面影影绰绰也有不少人,不禁汗毛孔陡然竖了起来。
再看看纪锡和顾恺之等人浑然不知。
周全转头向柏华使了个眼色,柏华面色稍稍一变,抓起胡饼扔向了坐在对面的马老四,高声道:“马老四,再吃一个,出了乌阳镇下一站还远着呢。”
马老四一个没接住,胡饼掉入他跟前的汤碗里,溅了一身。
他一愣,抬头看着柏华正死死盯着他,瞬间领悟,站起身来嚷嚷道:“糟糕,没接住,酒保!再来一碗羊肉汤。”
说罢站起,端着碗来猛一转身,碗里剩余的汤洒到了身后邻桌一个灰布衫大汉身上。
大汉被热气腾腾的羊肉汤洒到了脖子里,被烫得一声大叫, “噌”地站起身来,怒视着马老四。
他身旁的几个人也站起身来,齐刷刷地看向了马老四。
一时间,酒肆大堂内静了下来,远处几桌人也站了起来,所有人目光聚集在马老四和几名大汉身上。
这下子印证了周全所言不虚。
陈望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感觉一场武侠影视剧里酒店群殴场面即将上演。
正在这时,酒肆的门帘再一次挑起。
两个人带着呼啸的风沙走了进来。
二人进来后,一起在门口扑打着身上的黄土,其中一人嘴里还抱怨着,“这鬼天气,一到快黑天时就刮大风……”
待二人直起身子,摘了脸上遮挡风沙的布巾,登时点亮了有些昏暗的酒肆大厅。
好一对俊美英武的翩翩佳公子!
陈望暗道,黄土高坡也能有如此眉目如画,风采神骏之人。
只见刚才说话的那个身材稍高,十六、七岁的样子,一袭白衣外罩黑色斗篷,五官端正,双目斜飞,玉树临风,英气逼人的少年公子。
另一人身材稍矮,约莫十五、六岁,一身青衫也是外罩黑色斗篷,他的脸半陷在阴影里,侧脸立体分明,挺鼻薄唇,黑长的睫毛不时眨动着看向大堂内的四周,仅仅那一瞥中陈望就暗自惊叹,这双晶莹剔透的大眼睛还隐隐带着蓝色光芒。
从侧面看这名少年不像本地人,五官立体的雪白脸庞有些西域人特点。
二人摘掉斗篷和腰中佩剑,白衣少年来到一个桌几前高声叫道:“酒保,酒保?雷掌柜在不?”
二人根本没注意大堂内一副剑拔弩张的气氛,一看还是常客。
但是方才接待陈望等人的酒保并没有应声,大堂之内还是一片寂静。
两名少年刚要坐下,似乎察觉出了一丝异常,有些诧异地看向了正怒目相对的东北角几个人。
这时,二楼上出现了一名眉清目秀但满脸阴郁的青年人,右半边脸的下侧有一大片烧疤,脸上挂着故作神秘和几分高傲的笑意。
陈望抬眼向上望去,不禁大吃一惊!
我勒个去,这张欠揍的脸不正是孙泰嘛!
只见他手扶围栏向下看去,有些惋惜地下令道:“来的真不是时候,动手吧,一个不留。”
话音一落,身上带着羊肉汤的大汉闪电般从案几底下抽出一柄腰刀,寒光一现,扫向了马老四的脖颈。
马老四反应敏捷,低头躲过了刀锋,由于离得太近未及转身取自己兵刃,抱着壮汉的腰向前扑去。
只听得啪的一声,二人一起倒在了壮汉身后的案几上,把案几砸成了两半。
马老四伸手抓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菜碗扣在了壮汉的脸上,碗片四分五裂,疼得壮汉哇哇大叫。
马老四随手抓起一块碎片,深深地插在了壮汉的喉咙里,鲜血喷溅而出,马老四一个鹞子翻身稳稳地跳了回来。
几名壮汉从各自案几下抽出腰刀,挥舞着冲了过来。
大堂内瞬间乱做一团,叫喊声,打斗声,金属撞击声响成了一片。
这时有人过去把酒肆的大门关上,落下了门栓。
八名骁骑营军兵早已身经百战而且训练有素,厮杀搏斗才是他们的本职工作,做脚夫只是业余所为。
八个人各持刀剑,按部就班,有条不紊,依墙壁站成一个犄角阵型,把陈望、纪锡、顾恺之、周全、柏杰五人围在中间,形成了坚不可摧的第一防线。
周全和柏杰手舞佩剑补他们之间的空缺,形成了第二道保护圈,刺杀着外围骁骑营军兵来不及宰掉的天师道教徒。
不多时,天师道的人已经倒下了好几具尸体,但他们人多势众,各个角落的食客们各取兵刃,毫不吝惜生命的冲了过来。
一时间,双方缠斗在了一起,难分上下。
陈望心中有些着急,在中条山碧螺村抓获的那个李九说天师道来了三百多人,眼前这里也就是三四十人,看他们虽然不是自己这边的对手,但各个孔武有力,武艺纯熟的样子。
忽然,他看见了那两名后面进来的少年,昏暗的灯光下,正在被几名天师道教徒围攻,已经剑法散乱,相形见绌,情形有些不妙。
陈望心下不忍,这么俩雅正端方的美少年跟着他们遇袭,万一血溅当场,岂不可惜。
于是高声道:“老周,过去把那俩人救过来!”
周全刚刚刺倒了一名教徒,听到后也不答话,一声呼啸腾空飞起,越过数人头顶,挥舞着手中长虹剑杀到了大门口处。
只见他幽灵一般飘动身形,在狂泻的刀光中飘掠自如,剑如灵蛇,刺中一名教徒的胸膛,从空隙里硬插入到战团中。
两名少年没想到还会有人相救,赶忙站在了周全的身后,拼命抵挡。
周全大喊一声:“跟我来!”
说着,且战且走,向陈望这边的犄角阵撤了过来。
天师道教众都是孙泰从几十万教众中千挑万选的精锐勇悍之士,此次志在必得,准备在陈望西行路上一劳永逸地报了大仇。
见周全等三人不是向外逃,而是向里,那五六个教徒也就不着急了,用娴熟的刀法抵挡着周全神出鬼没的长虹剑,慢慢逼近。
不多时,周全和两名少年回到了陈望这边的犄角保护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