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赫吩咐呼延义道:“带欣之去席位上坐,马上就开席了。”
“是。”呼延义答应着,引领陈望走到了大堂东侧后排偏远的地方坐下,并低语道:“待会儿吃完宴席,我带您去堡里走走。”
陈望点头应允。
待呼延义回到他的座榻中,陈望抬头四下里一看,正中呼延赫夫妇右首边坐着呼延义,左首边是呼延珊。
她此刻正在把脸靠在一名中年美妇的肩膀上,说着什么,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坐在对面远处的陈望,一样的眉眼弯弯,一样的淡蓝色眸子里充满笑意。
说是中年美妇,其实两人在一起倒不如说是姐妹俩,长相和年龄颇为相似,只是比呼延珊多了几分稳重和成熟。
她高挽泛着赤红的头发,顾盼生姿,高贵典雅,成熟端庄,却又不失妩媚迷人,披着雪白的薄绒氅,一双浅红色鹿皮靴自裙下露出半截,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怀里还放着个金黄色手炉。
陈望咧咧嘴,朝两人笑了笑,微微欠身。
忽然想起呼延义在卧房中说起的“姨娘”二字,心道,这样看来呼延坞主有两个老婆,呼延义的母亲是正房,呼延珊的母亲是侧室了,方才没有去拜见,是不是有些失礼?
这时,老管家薛安从屏风后走出,在呼延赫耳边嘀咕了几句。
呼延赫点了点头,薛安退了回去。
只见呼延赫轻咳了两声,高声道:“诸位亲友,坞中长尊,我们就此开席。”
随着堂下颇具匈奴特色的胡笳、胡笛、箜篌、琵琶奏鸣响起,家丁和丫鬟们将酒菜纷纷端上了大堂。
不多时,香气浓郁,佳肴美馔,整只的鸡、鸭、大块的牛、羊、猪肉一盘一盘地摆满了每个人的案几。
呼延赫站起身来,面容整肃,双手端着酒盏,高举头顶。
音乐声停止,满大堂的人都跟着站起身来。
只见他嘴里念念有词,大家神色恭敬,跟着他重复着陈望听不懂的话。
好似在敬奉神明,恭拜天地。
然后酒盏倾斜,洒在地上,表示祭奠祖先。
再浅尝一口,齐声高赞道:“天赐美酒,五谷丰登!”
最后呼延赫带头,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至此,拜、祭、啐、卒爵四步完成。
陈望夹杂其中,跟着一起完成了他们的元宵节风俗,坐了下来。
宴席正式开始。
大家纷纷向呼延坞主和夫人敬酒,感谢他的英明领导和一年来为坞堡的辛劳。
呼延赫一改往日的威严,笑容可掬,来者不拒,并不断招呼座中的长者和一些坞内重要属吏一起饮酒。
一时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气氛逐渐热闹起来。
陈望自顾自地用手里锋利的小刀切割着整块的羊肉,蘸着蒜泥塞入口中。
虽然满桌尽是珍馐美馔,大鱼大肉,应有尽有,但总是心不在焉,食之无味。
酒过数巡,大家已经酒酣耳热,伴随着悠扬地胡笳和箜篌伴奏声再度响起,座中一些青年男女脱掉身上的皮袍,起身来到大堂中央跳起了热情洋溢的匈奴部落舞蹈。
小伙儿们迈着沉稳有力,节奏整齐的舞步,脸蛋红扑扑的姑娘们舞姿翩翩,袅袅婷婷,如蝴蝶般在旋转,穿梭其中。
他们时而分开,时而拉手,配合得相得益彰。
座榻中的长者们有的合着乐拍敲击着桌案,有的抑扬顿挫地唱起了古老民歌,大堂上沉浸在一片欢乐祥和的节日气氛中。
陈望正在自斟自饮,机械地往肚子里填着菜肴时,忽然耳边响起了说话声,回头看时,正是笑意盈盈的呼延义。
他俊白的脸上泛着红晕,耳语道:“欣之兄,可否食足?我带你去看看敝坞景色如何?”
陈望一听,正合自己的意思,赶忙点头。
二人起身,在众人不注意中溜出了大堂。
出了院门,来到了大街上,左右看去,陈望不觉暗暗惊讶,这坞堡真是不小,覆盖在白雪下,民房连绵不绝,错落有致。
再远处有堡墙,碉楼,了望塔楼。
呼延堡的碉楼是建在堡墙的四个角上,只在东门顶上有一座高高的了望塔楼。
随着呼延义向西深一脚浅一脚踏着雪地溜达,听着他的介绍,看见有孩童上学的学堂,有署理诉讼的衙门,有发放粮饷的仓库,有兽医治疗场所,还有武器衣甲库……陈望暗暗咂舌,这规模相当于东晋那边的一个中型县城了。
一路上不断有人谦恭地向呼延义打着招呼,问着元日节安康。
不多时,二人来到城墙上,有几个穿着厚厚灰色皮袍的军兵手持长枪在来回溜达着。
陈望来到垛口前,向外望去,一片银装素裹,杳无人烟。
此时已快到申时,日头偏西,那山川、河流、树林、房屋,都笼罩上了一层白茫茫的厚雪,极目远眺,黄土高原变成了粉妆玉砌的世界。
夕阳照耀下泛着着银光,又像是一片翻着波浪的银色海洋。
不时有几只孤独的飞鹰展翅翱翔在广袤无垠的荒野上,时高时低,发出深沉有力的鸣叫声,更显得大地空旷而幽静。
在卧房里待了近两个月的陈望,看见这种地阔天长,茫无边际的场景不禁豪迈之情油然而生。
这与他这些年来的江南水乡,草长莺飞,绿意盎然,桨声灯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此时此景,他真想对着远方大声呼喊,把胸中的阴霾和思念战友亲人的苦闷宣泄出去。
回想起半年多以前,和桓伊在父阳临别时,他吹奏的笛曲犹在耳畔,最终还是低沉浑厚地从胸中发出了感慨:
“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遍吹行路难。
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
呼延义在他身后听着陈望慷慨有力地吟哦的诗句,突然感觉好像不认识了眼前这个年龄相仿的少年。
他坚实有力的背影,不像是个普通商人,却像是一个统帅千军万马的大将军。
三十万大军一起回头看向月亮,充满了思乡之情,何等的气势磅礴,又把思乡之情表现的淋漓尽致。
一边夸赞并诧异道:“没想到欣之兄文采斐然,气吞山河,如此胸襟怎肯做区区一名商人。”
陈望负手,转过身来,已是精神矍铄,一扫阴霾,他微笑着反问道:“要不然呢?”
“欣之兄应该从军啊,依您的才学和气度最起码可以在我们安定郡做个都尉!”呼延义一脸严肃地郑重鼓励道。
“哈哈,应显兄过奖了,在下上马不能往来冲杀于敌阵,下马不能与人格斗,怎配做武职高官啊。”陈望摆手笑道,然向前走去。
看着堡墙外茫茫原野,二人边说话边欣赏着景色,很快来到了坞堡东侧大门上。
呼延义指着西门外的远处道:“欣之兄请看,前方就是出这里的唯一通道。”
陈望手搭凉棚,凝神望去,这才发现,前方远处有一片峡谷地带,由于大雪覆盖,无法辨别深浅,一直通向远方。
心中感叹这个坞堡找了个绝佳所在,纵使十万大军前来,也是束手无策。
他转头问道:“贵坞只此一个通道吗?”
呼延义剑眉微微一扬,颇为自豪地道:“是啊,我听父亲讲敝坞已历七代,达一百五十余年,历经汉末、魏国、西晋,战乱频发,能屹立不倒,皆在于地势险峻,坐落于高原之上,三面临渊,易守难攻,遇到战祸,只要将此路堵住,绝无人能上来。”
“哦……令祖先定是聪慧睿智,这里真是个绝佳建城之处。”
“不瞒欣之兄,地势虽险但水源也就成了敝坞命门,虽然在堡中也打了几口井,仅供解渴之用,若是浇灌西边上千亩的农田,就如同沧海一粟,毫无用途。”
“那从达溪河下来的水又如何储存?”
呼延义指着大路旁的一块巨大微微下陷的地面道:“那边有个石头砌成的大水塘,现被大雪覆盖,蓄满了水塘足够田地灌溉了。”
说完,他又叹息道:“达溪河上游的聂家堡,总是利用地理优势,截断水源,他们可以挥霍用水,但可苦了我们了,所以父亲经常要到郡里送礼,用郡守去压制聂家堡的人放水。”
“凡事自古都难以两全啊,既乘高居险又要水土丰腴,不好找啊。”陈望感叹着又道:“令尊总去送礼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欣之兄所言甚是啊……”呼延义迟疑了一下又道:“我们已经与聂家堡有过数次争夺水源的争斗,不过十之六七以失败告终。”
说到这里,冻得白里透红的脸上露出笑意,他摇了摇头道:“今日元日节,不提这些烦心事了,有父亲在,他总会想出办法的。”
陈望却饶有兴趣地继续问道:“但说无妨,这是为何啊?”
二人一边向南门方向溜达着,呼延义神色一暗,有些无奈地道:“聂家堡规模比我们大的多,人口也多,如果出来打仗能聚集起三千多青壮堡兵,而且坞主聂寅有五个儿子,均武艺高强其实力在泾水南岸几个县里首屈一指。”
陈望继续追问道:“那咱们呼延堡能组织起来的武装力量有多少人?”
“也就是刚满一千人吧,马匹有五百上下。”
“哦……”陈望若有所思地道:“那日在紫气临酒肆看见应显兄和令妹剑法也不错啊,打不过聂家五兄弟吗?”
“哈哈,欣之兄过奖了,我和舍妹跟着父亲练了些皮毛骑射剑术,交过手,但双拳难敌四手。”呼延义自嘲地笑了笑道。
陈望大体心中有了个数,暗暗下定了决心,呼延赫父子也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等帮他们解决了水源的事情再走不迟。
于是陈望看着堡外的茫茫雪原,微笑道:“哈哈,等开了春,或许我能帮助贵坞一二。”
“哦?”呼延义目光突然凝住,陈望的话令他激动不已,兴奋地道:“欣之兄如果能相助那是最好不过,我今日就禀报父亲。”
陈望摆手道:“不急不急,到二三月份冰雪融化后再说吧。”
“好,好,我还要请求父亲派人寻找欣之兄手下,若是能得他们相助,打败聂家堡轻而易举,哈哈哈,尤其那位使剑的黑衣人,真乃天人也!”呼延义眉飞色舞地夸赞了起来。
陈望沉吟道:“是啊,如果他们在就好了……”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陈望吃罢晚饭,正在看着《墨子》,边给小夏和小秋讲解。
呼延赫派了薛安亲自来后院请陈望到书房一叙。
陈望随着薛安东转西拐的来到了一个院子里的西厢房,敲了敲门,禀报道:“坞主,陈公子到了。”
“请进!”里面传来呼延赫洪亮的声音。
薛安推开门,闪身让开,待陈望走进去,轻轻把房门掩上。
陈望缓步进了书房。
书房古香古色,呼延赫坐在案几后,正在低头写着什么。
他没有抬头,一边凝神写着东西,一边道:“陈公子请坐。”
陈望在他身旁的座榻中撩衣袍坐下,打量着书房四周。
呼延赫的案几上放着镇纸、砚台,还有一堆小山似的账簿之类册子。
案几旁一个大肚敞口的青铜鼎,里边竖着十几卷绢布卷轴。
再往后边是木制的朱漆金花屏风,隐隐露出一角床榻。
陈望心道,呼延赫操持这个坞堡也够辛苦的,应该是经常睡在书房里。
不多时,呼延赫停下了手中的毛笔,在砚台上抹干了墨汁,放在笔架上。
他抬起头来,环眼中带着些许血丝,咧了咧嘴有些抱歉地道:“哈哈,坞堡虽小,但事务繁多,慢怠了陈公子,还请见谅。”
陈望暗笑,一个小小的坞堡就把你累成这个样了,但嘴上却道:“坞主肩负堡中几千户堡民生计,日理万机,夙夜匪懈,可要保重身子啊。”
呼延赫深以为然,叹息道:“唉……犬子年幼,堡中又无可用之人,我也只得身体力行了。”
陈望心里跟明镜似的,他知道坞堡的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