郤犨虽然看着楼令在怔怔出神,可是他的眼眸实际上没有焦距,陷入了深层的思考之中。
发生了反常的事情,一定是有什么原因造成,不可能没有基点。
只要能够想清楚基点是什么,很容易就能够察觉出发生反常的原因。
郤犨一阵思考下来,认为是晋君寿曼任命的太多人被裁撤,想要将一些宠臣安排到宫城的岗位。
只不过,郤犨认为该防备的还是要防备,也就开口说道:“是啊,近期没有必要别进宫城了。”
郤锜闷声问道:“难道君上会学楚君、吴君、越君之流,安排刺客再召唤我等入宫杀死?”
最擅长玩这种手段的国家是吴国和越国,楚国肯定也发生过才会被拿出来讲。
郤犨心里不相信晋君寿曼有胆子或魄力敢那么干,说道:“君上自然不会,奈何君上身边太多佞人。”
所谓的佞人,当然指的是那些宠臣了。
郤锜虎着一张脸,沉声道:“他们敢!?”
“你觉得呢?”郤至问楼令的意见。
楼令点了点头,说道:“总是有人敢的。”
郤氏能够发展壮大到现在的规模,肯定是有祖辈的积累,不过跟郤克担任中军将的关联更大。
并不是郤克在中军将位置上当了多久的关系,完全是郤克扒拉好处的能力太强。
郤克在周平王十七年(前592)担任晋国的中军将,一直到现任周天子继位后的第三年(前587年)才病逝,一共担任中军将六年。
在位六年?晋国到郤克之前有八任中军将,比郤克在位时间多的人不少,不是所有家族的实力膨胀如郤氏这般,甚至好些已故中军将所在的家族已经在晋国除名了。
郤氏一下子壮大起来是因为吃下了先氏的一半财产,而先氏可是一个从封地数量到治下人口都很庞大的家族。
晋国的卿位同样遵循父死子继的规则,郤克死前能够将栾书从排名最末的卿位提拔到中军将的位置,一样能够操作让郤锜成为中军将。
为什么郤克选择栾书而不是郤锜呢?固然有栾书将郤克舔得太舒服的因素,其中未必不是郤锜不适合担当大任这个原因。
郤锜的性格太直,想来郤克认为郤锜会随着年龄增长变得更为稳重?
而郤克提拔栾书是为了给郤锜保驾护航,到死之前都没有发现栾书是个地地道道的白眼狼。
郤至的性格跟郤锜差别不大,有所区别的是郤至更能听得进别人的意见。
至于郤犨的话?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耿直的个性,活了五十来岁才有肯开始动脑子。
就是吧?郤犨动了脑子,思考的深度有点浅。
“说句大不敬的话。”楼令就是将丑话说到前头,在郤锜、郤至和郤犨的注视下,苦笑说道:“咱们这位君上不像是一个会谋划长远的人。”
关于这一点,郤氏三人十分同意。
楼令继续往下说道:“君上做事很急切,并且十分爱破坏规则,没有我对董昭发难,董昭一样会被君上免职。有没有发生大殿上的事情,君上任命长鱼矫担任阍卫。”
“是吗?”郤锜和郤至异口同声发问。
郤犨说道:“想了想,确实是那样。”
“既然君上不像是一位会长远谋划的人,他任命长鱼矫的原因,相信很快就能够知道了。”楼令分别看了郤犨和郤至一眼,目光停在郤锜身上,说道:“我认为,同样一支部队,在不同人的统率下,会是不一样的。”
说得足够明显了吧?
有没有楼令对董昭发难,长鱼矫都会顶替董昭成为阍卫。
晋君寿曼任命长鱼矫担任阍卫一定是要干什么事情。
结合晋君寿曼的性格和一贯的表现,真的不用等多久的时间就会揭晓答案。
楼令将意思表达得非常清楚,宫城的卫戍部队换了统领,摆明就是要有什么动作。
在这种格局之下,离开“新田”回到封地是最安全的做法,不想离开“新田”也可以关起家门,进入宫城有很大概率会将命交出去。
“搞什么?要说就将话说清楚。”郤至懒得去思考。
楼令看了看郤锜和郤犨,明白楼氏与郤氏属于一损俱损的关系,咬牙说道:“我猜想君上要使用非常手段,卿大夫入宫,尤其是夜里入宫,极可能会被阍人杀死。”
那个阍人特指宫城守卫。
郤氏叔侄三人听得呆住了。
过了好一会,郤锜一脸的幸灾乐祸,说道:“君上要杀栾书啊?”
啥玩意???
要不是血统论深入人心,郤锜是郤克的嫡长子,该令人怀疑怎么继位以及怎么可能坐稳家主的位置了。
所谓的血统论,大概就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打地洞。
血统论的继承法则是:老子的一切天然由嫡长子继承。
因为血统论的存在,哪怕继承人能力一般,只要坐上家主的宝座,排除干了天怒人怨的事情,要不然很难下台。
郤锜虽然非常嚣张跋扈,看着也像没有脑子,可是郤氏一直在稳步壮大。
大好局势会掩盖其余的瑕疵,等矛盾真正爆发之后,处理起来肯定会搞得手忙脚乱。事后再追究,压根就是马后炮的行为了。
郤氏现在的情况就是良好掩盖不良,其实除了树大招风之外,内部并不存在什么大问题。所以郤锜的家主之位稳得很。
郤犨和郤至在面面相觑。
搞得楼令看到郤氏叔侄三人的表现,差点以为晋君寿曼只是要对付栾氏,其余卿位家族安全得很了。
郤氏叔侄三人会那样认为,纯粹就是栾书近来顶撞晋君寿曼太频繁和严重。
“对付栾氏?那该是像景公一般,不该只是在宫城安排人手。”楼令心想。
晋景公对付先氏和赵氏都在事先做好了相关布局。
先氏的灭亡过程很长,大体上也是后代不争气又过于贪婪所导致,晋景公稍微推一把就让先氏倒下了。
晋景公为了消灭赵氏做得准备可就多得多,一再放纵赵氏的小宗之主侵权,嫁了一个妹妹给赵朔,部署公族联合出兵打击赵氏各处封地。
楼令犹豫了一下,问道:“君上有派人联络或暗示郤氏什么吗?”
这话其实不该问。
看,郤犨当即侧目,看上去也有些发怒的样子。
楼令这样的行为,其实是在窥视郤氏,不怪郤犨会瞬间变脸。
没有多想的郤至答道:“我没有。叔父和兄长这边有吗?”
郤锜刚才露出愣住的表情,分明就是被楼令搞得诧异了。他看了楼令一眼,才看向郤至,说道:“没有。”
一家之主没有发作。
一个小宗之主拿楼令当心腹的作态。
想发作的郤犨憋了回去,闷声说道:“我也没有。”
楼令知道郤氏多得是懒得动脑子的人,想表达什么意思,需要讲得更为清楚,说道:“郤氏与栾氏封地比邻,要么君上不是在针对栾氏,不然……就不是发动灭族之战。真会发生不忍言的事情,只能是埋伏刺杀。”
话讲得简直是再清楚不过了!
如果晋君寿曼要消灭栾氏,不是只换一名阍卫那么简单,肯定要联络其余家族。
有句话叫:凡走过必留下痕迹。
晋君寿曼想要消灭栾氏,需要联络的家族不会少,尤其是靠近栾氏封地的那些家族。
问题是什么?没有一丝半毫相关的风声,甚至与栾氏封地比邻最多的郤氏,他们根本没有得到来自晋君寿曼的任何指示。
郤至问道:“要警告中军将吗?”
郤锜立刻说道:“当然要警告。”
郤犨张嘴欲言,最后苦笑出声,话倒是没有说。
从以前到现在,郤犨一直都知道郤锜很好糊弄,苦成氏短时间壮大起来就能够说明一切了。
郤犨对楼令的感观其实不怎么样,一度视作竞争对手。
什么竞争对手?
郤犨从大宗往小宗扒拉好处,有人抢食就是他的对手。
一阵详细查下来,郤犨确认楼氏没有从郤氏扒拉土地、人口或物资,才没有对楼氏使用什么手段。
郤至将楼令视为心腹,看着就是楼令说什么都信。
以往,郤锜跟楼令接触并不频繁。这个也是郤犨愿意接受楼令与郤至亲近的原因。
现在什么情况?郤锜在郤至的带动下,看着也将楼令当成自己的“脑子”了。
楼令明确知道郤锜很讨厌栾书这个人,对郤锜的反应却是不怎么意外。
该怎么说呢?用“对事不对人”来定义郤锜的行事准则肯定不多么准确,只能说郤锜对现有规则很看重。
为什么楼令跟郤氏走得比旬氏这家近了吧?不完全因为他跟郤至处得来,相当的原因就是郤锜愿意遵守现有规则。
一个性格耿直又愿意遵守规则的人,相处下来没有好处也不会有坏处,真的想借势就是该找这样的人。说的是借势自保,不是为了狐假虎威狗仗人势。
“这……只是私下猜测。”郤犨说道。
楼令立刻附和,说道:“确实是猜测。”
一个是叔叔,一个是信得过的人,两人意见一致立刻让郤锜陷入迟疑。
“栾书是个老狐狸,他想得绝对比我们多。”郤至说道。
一句话下来,郤锜表示非常认可。
在之后,楼令没有再参与话题,中途告辞离去。
该做的警告已经警告了。
楼令无法限制郤锜、郤至或郤犨的行动。
那么,郤氏叔侄三人愿不愿意听进去,取决的是他们对局势的判断。
事实也是那样,郤氏叔侄三人不是楼令的提线木偶。
讲道理的话,无论从官职还是实力,该是楼令受到的限制更大。
那之后的接下来数天,在宫城的会议开始一次次召开,期间除了出现争论之外,没有发生任何流血事件。
某一次,楼令在宫城的内城门被长鱼矫拦住。
“拜见中军尉。”长鱼矫显得比以前更加有礼貌。
楼令并不想众目睽睽之下跟长鱼矫接触,奈何人已经被长鱼矫拦住,不管接下来做什么,一定要让旁观者多想。
“什么事?”楼令问道。
这个时候,郤至和智罃走了过来。
两个人之前并不是待在一块,郤至恰好路过,智罃则是本已经上车了。
郤至和智罃要走过来,其实让楼令很是大大松了口气。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无论谁前去邀请,中军尉在夜里一定不要来宫城。”长鱼矫趁郤至和智罃没有靠近,语速极快又压低声音讲了那么一句话。
楼令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内心里则是瞬间变得很乱。
话说,长鱼矫为什么这么干?不止是因为楼令多次给予立功的机会,两人平时交往的时候,楼令也不像其余大贵族表现得横竖看长鱼矫不顺眼。
给予立功机会,无论怎么算都是大恩情。
知遇之恩在任何年代都会受人感激!
春秋时代又显得特别一些,愿意给予立功的渠道对没有爵位的人就是再造之恩,乃至于是给了建立家族的机会。
长鱼矫为的就是振兴家族,可是根本没有立功的渠道,搞得有一身本事却要当宠臣。
说是宠臣,其实就是嬖人,自认为仆而已。
各个分封国的国君,他们虽然是国君,还有周天子的情况下,国君也是臣,算起来无非就是更大的贵族。
所以了,大夫爵的嬖人和国君的嬖人,讲实话就是没有太大的区别,甚至可以说给一国之君当嬖人的名声更差。
之所以名声会更差,主要是国君的嬖人对贵族有威胁,再小的瑕疵都会无限放大,何况多数宠臣仗着国君的势会比较跳。
楼令平时在跟长鱼矫交往期间,没有表示过任何的看轻,乃至于保持了一定的尊重。
落魄了的长鱼氏不知道遭了多少白眼,楼令的身份地位以及名声摆在那里,得到礼遇又获得立功渠道的长鱼矫即便是没有多么感激,长鱼矫总该在有机会的时候报恩吧?
要是长鱼矫说完就走的话,一定要让楼令抓瞎。
幸好长鱼矫没有干说完就走的操作,站在原地询问楼令一些治军方面的问题,又问了一些关于律法的事情。
尽管内心有些乱,楼令还是一一给予解答。
有那么一会之后,长鱼矫才一副心满意足模样,提出了告辞。
“你跟他关系很好?”智罃问道。
楼令满脑子都是长鱼矫刚才的警告,不说话来来回回看了郤氏和智罃好几次。
“我应该说出来吗?”楼令在思考这个问题。
并不是楼令顾及长鱼矫什么,纯粹是必须思考讲出来会让郤至和智罃有什么反应。
只是一句话而已,有内心预期的人听来,完全能够品懂是什么意思;没有事先心里有相关的概念,同样的一句话,哪怕是说得很露骨,一样会听得云里雾里。
“我……”楼令刚说一个字,听到有人招呼自己,转头向声音来源看过去。
来人是平时伺候在晋君寿曼身边的宦官,他先向在场的智罃和郤至行礼,再对楼令行礼,说道:“君上召唤中军尉。”
那一刻,楼令下意识抬头看天色。
以时间来算,当下该是接近酉时(下午五点)吧?
秋季的夜幕更早降临,约酉时三刻(17:45)就会天黑。
郤至问宦官,道:“君上召唤中军尉有什么事情?”
宦官恭恭敬敬地说道:“奴婢只是受命召唤中军尉,其它一概不知。”
怎么用“奴婢”来自称呢?当前的宦官就是该用“奴婢”来自称!
至于以后宫女、侍女用“奴婢”自称,那是以后了。
当然了,众所周知不一定就是正确,可是一旦众所周知总会变成正确。
比如,历朝历代就没有后宫嫔妃用“臣妾”来自称,某部清宫剧先用,其余编剧或导演也跟上,任何朝代的嫔妃用“臣妾”自称变成众所周知的事情。大家都觉得该是那样,谁管历史上不是这么回事。
纶巾羽扇在历史上是周瑜的标配,一部《三国演义》塑造的诸葛亮总是一副纶巾羽扇的模样,那么大家认为诸葛亮就是该纶巾羽扇,谁管真相到底怎么样。
二战某宣传部长说过,谎话说一千遍就会变成真理,指的是宣传的力量。
因此,不管事情的对错,也不用去理会真相究竟是怎么样,大家认为的真相才是真相,甚至可以是“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也可以。
智罃笑呵呵地说道:“我正好有事要求见君上。”
郤至立刻领会过来,说道:“同去。”
他们这是在干嘛?
并不是完全出于爱护楼令,有着其它的原因。
晋景公给予楼令机会,在楼令立功之后封赏爵位与土地,好几次透露过培养楼令是为了给继承之君使用的想法。
只是,晋景公没有来得及做更多就掉进便捅溺毙,继位后的晋君寿曼没有怎么亲近楼令,其余人干脆主动在抹掉那么一件事情。
好几年过去了,不发生太特别的事情,也许所有人都会渐渐遗忘,一旦有特别的事情发生,一些记忆就将被唤醒。
所以是,智罃和郤至有爱护楼令的考虑,其实也是不想晋君寿曼有跟楼令独处的机会。
毕竟,楼令的个人武力极强,楼氏也发展了起来,简直是太有资格当别人手中的利刃了。
宦官十分为难地说道:“君上只是召唤中军尉,并未……”
郤至哪里管那么多,招呼驭手将车驾驶过来,拉着智罃与楼令上车,向宦官吩咐道:“在前面带路。”
大概两刻钟之后,来到了一处亭榭之外。
目前不讲究建造林园,所谓亭榭就是建个有屋顶却是四面没有墙壁的地方,甚至没有地板,周边则是原生态的植物。
“下军佐和新军佐怎么也来了。”晋君寿曼当然不会站起来,看到智罃和郤至摆出不喜的表情,说道:“寡人只叫中军尉。”
宦官“噗通”跪下,一直不停磕头,解释则是没有开口解释。
智罃和郤至先是行礼问候,随后走到一旁。
“君上。”楼令先行礼,再问道:“不知道君上唤臣有什么吩咐?”
晋君寿曼明显很不开心,先对还在磕头的宦官喊了声“滚!”,随后走到楼令身前想附耳说话,奈何两人身高有点差距,楼令也不懂弯腰俯身,只能是压低声音说道:“寡人想要你办件大事。”
这……,情况正在朝楼令不愿意接受的方向发展,不过也让他的情绪不再那么紧绷。
晋君寿曼只是顽劣,绝不是傻瓜。
也就是说,晋君寿曼要对付郤氏或旬氏不会让楼令事先知晓,想要让楼令参与进来绝不是对付郤氏或旬氏。
“寡人本来是吩咐长鱼矫来办,他却是极力向寡人推荐你。”晋君寿曼补了一句。
楼令退了一步,再次行礼,恭敬说道:“请君上吩咐。”
这退了一步,无疑是一种肢体行为的表态。
如果晋君寿曼不是要对付郤氏、旬氏、范氏的话,以动用大军的方式扑灭哪个家族,会让楼令愿意遵从国君的命令。
当然了,要楼氏真正出力办事,酬劳什么的肯定要有保证,不然就别怪出工不出力。
即便晋君寿曼真的是个傻瓜,总有一些智囊吧?他们真要对郤氏、旬氏或范氏动手,才不会试图拉楼氏入伙。
不是要针对郤氏、旬氏、范氏的话,楼令会参加设局干掉某位卿大夫这种事情吗?答案是不会。
那就是楼令刚才为什么要后退一步的原因了。
不会答应,为什么楼令又要晋君寿曼吩咐?互相给予体面而已。
晋君寿曼盯着楼令看了好一会,最后冷哼了一声,很直接迈步离开。
这边的视野比较开阔,几十米内有多少人,一眼能够看得清楚。
换作是逼仄又封闭的空间,恐怕要怀疑是不是埋伏了刀斧手。
“怎么回事?”郤至等晋君寿曼走得有点远,才凑到楼令身边提问。
智罃同样在注视着楼令,等待一个答案。
楼令左右看了看,周边还有站岗的卫士,低声说道:“先出宫,等一下再说。”
他们的车就停在附近。
庭榭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不得不让楼令猜测有没有埋伏人手,走路或上了车一直是握手剑柄的姿态。
这种异常当然是让智罃和郤至察觉到,以至于两人变得很是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