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声吹响,球赛便终于落下了帷幕,四面看台乃至球场外的观众都不由发出或悲或喜的闹腾声,躁动不止。
有裁判小跑入球场中央,以内力大呼:“下半场,将于未时三刻开始……”
听闻距离下半场还有些时间,看台上还没来得及吃午饭的观众便一阵欢呼,而后索性就匆匆在球场外的食肆里饱餐了一顿,复又压着时间匆匆折返。
而在看台上的牛知谦、贺光图、张汉伦、刘遂雍四人,此刻竟是尽皆满脸通红,刘遂雍平时脾气较闷的人,这会也是梗着脖子和牛知谦三人争辩:“胡扯!红队脚下功夫好,配合又严密,不过只是输了一个半场而已,怎生就是蓝队稳胜了?”
说罢,他尤自气不过,心下一急,直接就拍着胸口道:“啖狗肠,你牛知谦不过就会踢两个蹴鞠的本事,懂个甚的足球?你要不服,老子再压一万贯,与你对博!”
他这是上头了。
而牛知谦本就向来都是四人中的领头羊,眼看胜券在握,哪里能低头,当即也强行跟了一注,还不忘撺掇着贺光图、张汉伦二人加注。
贺光图看着刘遂雍欲言又止,不过也亦是认为领先红队两球的蓝队理当是会胜的,也不肯把到手的钱就如此折腾了,便索性也押注蓝队。
至于张汉伦,在他眼里钱终究还是大过于所谓的兄弟的,哪还管这么多,只管闷头加注便是。
刘遂雍看着三人的样子,冷冷一笑,便马上要让仆从回城去取钱。
牛、贺、张三人自然纷纷效仿,毕竟一万贯的铜钱不是小数目,又为极重,起码需要马车去拉,身上自然揣不了这么多。
王彦章在旁边摸着大胡子看的直乐,四人不过只看了一场半,上一场不提,直接就进入了脸急眼红的状态,这一场更是索性纷纷下场押注,且甚至到了张口闭口就是万贯的地步,不过虽有这足球着实让人上头的原因所在,但纯粹也就是意气相争罢了。
他哈哈一笑,拦住几人的仆从,上前笑道:“几位好弟弟何至于此,游戏而已,莫要伤了自家兄弟和气。何况有哥哥在,哪里还需要回城取钱?这样,今日几位弟弟的博彩,便全由哥哥出了。不过诸位也晓得,哥哥我一个粗人武夫,在汴京没甚产业,家资必是比不得诸位的,一些小银财,权当玩乐,如何?”
闻言至此,四人当即一愣,却是有些失措,不过既然王彦章都开了口,几人又在兴头上,哪里能拒绝,便只是纷纷抱拳称谢而已。
不过马上,几人却是复又一愣。
因为王彦章让人取来的东西,分明只是一沓厚厚的纸张,而不是料想中那金灿灿的铜钱,远远望去,只能看见其上印有繁复的图案,不得真切。
王彦章则只是咧嘴发笑,给每人各分了一叠,待拿到手里,牛知谦几人虽然尚在茫然,但也是下意识定睛去瞧,便见其上左右有些许花纹,正中有浅墨勾画了一个方孔圆钱的图案,正中标有墨字‘准足制钱五千文’,其下还有小字做解:此票即代制钱行用,京畿、各道,凡汇通票行,各库一概收解。
而在这些文字上还盖有印章,正是字上加印、印上加字,字印黑红间错,且在这票据的右侧,还有一个半圆形的图案,亦是一个印章,但缺了一半,其间的序号也是一些他们看不懂的符号,即‘1、2、3、4……’等错乱成号,明显还需要另外的票据合对才能凑出一个完整的印章。
与那虎符需要两半相合才能使用一个道理。
见四人不解,王彦章只是咧嘴一笑,拍着几人的肩膀,道:“此谓君侯名下票行发行出来的东西,嘶,那票行,通俗来讲,也就是钱庄。”
诸位应当看的出来,这球市子开起来后,压根就止不住这押注的勾当,但君侯又不允许私下投注,便设了一个统一的博彩社,用以接受每场的押注。”
不过嘛,诸位弟弟刚才也感觉出来了,小钱倒还好,可要是大钱,超过十贯百贯,那等闲就是几十斤的重量,如何便利?这押注的人一多,恐怕堆起来的铜钱都能形成一座小山,除了运转不便外,还耽误时间,这不,咱们君侯就使出了这‘钱票’。”
他指了指几人手中的票据,继续解释道:“你们也看清楚了,这一张钱票便就是五贯钱的面额,在这球场外面,就有君侯的一座‘汇通票行’,这东西是凭证,用一张就可以换出五千文铜钱,若是不想换,留着回到城里也能换,不过城里暂时只有一家便是。”
说着,他还不忘示意几人去看看台下边一处人山人海万分拥挤的席棚,那里人头攒动,还有人在喊着下半场蓝队与红队的赔率,正是那‘博彩社’。
那席棚左右皆有扶刀的不良人在冷面守候,若看见有不老实的,都是径直扣下,而后不但免去其博彩的资格和本金,还会让其上黑名单,从今以后不允许入球场看球。
“看吧,这小半月,来往的常客早就习惯了,但凡是大钱,都换算成了这钱票押注,少有用铜钱的,输了自然不管,赢了也可用手中的钱票去把铜钱换算出来,不过这些人用的面额大多都是一贯钱。但几位兄弟都是奢遮人物,出手就是万贯本金,哥哥也不好小气不是?来,每人五十贯,今日先玩玩,莫伤了自家人的和气。”
几人都不是蠢货,此时此刻哪里还不明白这钱票的作用,竟是一时欣喜,倒是免去了搬运铜钱的麻烦事,同时纷纷朝着王彦章道谢,俨然是大大增进了互相间的关系。
不过贺光图的注意力要特别一些,一边仔细观察着这钱票上的滋阴,一边用手摸着这东西的材质,而后发问道:“王家哥哥,这是楮纸?”
所谓楮纸,是这个时代用来造官方和私人文书、券契、文牒、书籍的专用纸,造价很高,质地良好,非富贵人家一般都用不起。由此可以看出,就算想要对这钱票造假,莫说是那些印章不好伪造,单只是这个造纸,就用纸,就剔除了一半对手。
王彦章摇头摆手:“这倒不知了,不过这钱票摸起来着实舒服……”
说着,他却只是揽着几人坐下,笑道:“不说这些了,反正有君侯本人担保,这东西总归是有信用的,那么大一座安乐阁,不怕君侯没钱置换,来来来,要开场了,莫要分心。”
几人兴致大涨,今日接受的新鲜玩意太多了,哪里还敢说那冠军侯没有置办产业的头脑?在看球之余,甚而已经在猜测那所谓的大富贵到底是什么了。
在旁边,余仲看着王彦章终于把这最重要的一桩事情抛了出去,对其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兀自登上阁楼而去。
三刻钟后,下半场结束,几人输赢不提,听闻萧砚邀他们上阁楼饮茶,就已经是纷纷来了精神,哪里还有刚开始那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只管整理了各自的衣衫,把赢来的钱票揣进怀中,怀着各自不一的心情登上了阁楼。
对于萧砚,几人甚至还只是两月前在那场献捷盛事上,这两月来,纵使有多种心思,似他们这等纨绔二代,也没有资格代家门与堂堂冠军侯平起平坐的。
不过这场天大的喜事,居然就落在了他们头上,便是在亲眼见到了一身便服,只系有一条玉带的萧砚后,仍然觉得晕乎乎的。
“见过君侯,我们来的仓促,也没备贴随礼,实在惶恐……”
当此之时,四人对着这个明明比他们还年轻不少的青年,反倒是比面对王彦章还要拘谨一些,叉手行礼下去,竟是就冷场了。
不料萧砚却甚是和气,一副笑色淡淡的,只是抬手扶起几人,笑道:“我与诸位皆是武人,岂还讲究这些繁礼?来,略备了些凉茶,料想几位方才在下面喊哑了嗓子,且润润喉。”
眼见此景,几人都是心下一宽,而后当然是欣喜不及,次第落座后,叙谈了一会,更是只觉这位等闲将领面都不能见的冠军侯极给他们面子,三言两语捧得四人兴高采烈,都只是顿生知己之感。
牛知谦更是直接摆出了纨绔间最高的礼仪,脸上肥肉颤抖,笑道:“君侯实在是……我一个粗人,没什么说的,只是那什么知己难寻,君侯看得起我兄弟几人,来日赏脸,我请君侯去好好高乐一场,汴京大大小的门路,哪家店有哪样特色,哪块地有什么妙处,没人能比我牛三更精通!”
萧砚听罢,只是发笑而已,“那就需得仰仗牛兄指点了。”
场中的气氛很活跃,间或有王彦章打几个哈哈,更是引得几人大倒苦水,说什么怎生早些未识王家好哥哥,也不至于在京中遭了那么多的白眼云云。
直到最后,几人也不傻,反而各个心里如明镜似的,情知这最后的关子当然还是由他们来点明最好,便还是依然由牛知谦做代表,拍着胸膛大声道:“君侯,你也不必卖什么关子了,朝廷的那些什么传言我们都略有耳闻,如何不知?既然你看得起我哥几个,但有需要帮衬一二的地方,我们没二话,若能出力,一定不吝啬这点含糊。”
萧砚一笑,放下手中茶杯,道:“事情,倒也没有牛兄说的这么麻烦,不过也着实需要几位帮衬一二。”
他点了点茶案,继续道:“几位也知道,我是外来人,一应富贵全仗陛下恩宠,除此之外,就只能自己琢磨点产业来办,这球市子,就已是我所有心血了。大半财力都扔在了里头,不敢不上心。
不过既然弄了这球市子,也就难免会闻几位世兄在蹴鞠场上的名号,思来想去,便索性请了几位过来。”
牛知谦几人张口就欲发问,萧砚却是压了压手,示意他们先不要说话,然后才继续道:“这生意上的事情,自然是越红火越好,但只要是生意,便难免需要新鲜花样来吸引客人。我这足球虽然新鲜,但踢来踢去其实也不过这么四支球队,虽然一时半会不至于失了热度,但这新鲜劲总归是要流失的,是不得不提前做准备的。”
其实说到这里,四人中脑袋灵活的已经隐隐明白了过来,但也仍然不插话,只管静静听便是。
“几位都是蹴鞠高手,应当对这足球也没什么陌生感,熟悉了规则、踢法,基本就是上去踢一场就能明白的东西,我的想法是,打算请诸位世兄,各自想办法来创建一支或者几支球队,连同我的球队一起,来创办一场大赛事,角逐出那最顶尖的一支球队,为其颁奖,冠名‘球王’。而共办这场赛事,就算诸位入了一份股,如何?”
萧砚笑着说完,几人都已是猝然愣住,而后便是止不住的两眼放光、呼吸加重起来。
但萧砚不待他们出声,却是又继续发笑:“不过萧某人也知道自家事,这产业的事情虽然与朝廷无关,但这个节骨眼上,也难免易让诸位犯难,这事确也不好抉择,诸位回去想清楚了再来商议,怎么样?”
果然,这几人虽然一时激动,却也马上压住了心思,不提这入股不可能只需要投入一两支球队就完事,这球市子能带来的暴利,只要不是个傻子都能预见到。
这会不过只是初创就已经让坐近的市集村镇为之痴迷,连汴京中都有贵人出城十几里来看,若是真正宣扬出去,势必会在整个汴京掀起一股新的风潮,届时单凭一个门票,就足以赚的盆满钵满,焉能不让人心动?
这么大的暴利,想要入股,不可能不带本金下场,更不可能绕过自家家门,若是萧砚没有和鬼王互生间隙,他们自个也就答应了,可这等大事,确也需要和自家老爷子商量商量。
几人稍一犹豫,便默契的要承下这句话。
但就在这时候,外间突有人禀报,说是康怀英和杨师厚家的公子前来拜访。
几人尚在愣神,萧砚却是眯眼一笑,吩咐出声让王彦章和韩延徽招待四人,而后竟是亲自起身,要去外面见客。
眼见此景,牛知谦等人哪里还不知其中或有大变故?
眼见这后来二人极可能是与他们争利的,心中一急,猛然起身,而后互相对视一眼,齐齐出声道:“君侯,这有什么好想的,不入便是傻子!我们入!莫说是球队,君侯还有什么需要的,一并吩咐了便是!”
萧砚一愣,而后哑然失笑,回转身形过来。
几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而在一旁,韩延徽和王彦章对视了一眼,藏住笑意,前者更是走出房门,似乎就是去打发那两个后来者。
然待韩延徽再进来,其人身后竟然又跟了两人,一为胖胖的文士,一为儒生,都各自持着一沓文书,只是抬步而入。
萧砚便指着那面有笑色的胖文士,为四人介绍道:“这位是开封府佟推官,今岁恰从曹州迁上来的。”
而后,他又指着那儒生,继续道:“这位,几位应是认识,乃翰林学士、开封府府院郑珏郑学士。”
几人看着来见礼的二人,仍然还在愣神。
萧砚却已笑道:“几位世兄既已决意入股,这干系重大,我便请了这二位开封府的学士来做个见证人,白纸黑字,也算是约束你我,不管是谁违约,就算是我,也要打一场官司的。”
几人复又一怔,但抬头去看室内几人,那佟推官笑眯眯的,或似一个笑面虎,那所谓郑珏,也是一言不发,再看萧砚……不敢去看。
都到这份上了,真让几人不干,那才不可能,索性一咬牙,匆匆看了那文书上面的字,签字画押,一气呵成。
萧砚洒然一笑,起身对着几人抱拳。
“既如此,萧某与诸位世兄,今后可就共进退了,荣华富贵,一并取之。”
“哈哈。”牛知谦等人,这会签了字,没了回头路,反而轻松了,纨绔气质一起来,哪还管什么后果,当然只是纷纷大声应和。
“与君侯共进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