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砚调整了一晚上,思路终于重新清晰起来。
调整的不是别的,正是脑海里多出来的二十年记忆,个中交杂,他人的记忆与自己的记忆混合在一起,便是如今的萧砚,梳理起来也颇为麻烦。
这也是萧砚不轻易使用“剑意”搜魂的原因所在。
这是“剑意”的一大缺点,当年萧砚在穿越至高武世界掌握这一金手指后,第一次使用搜魂时,就差点因对方繁杂的记忆而变得人格分裂。
利用“剑意”搜魂,好处是这金手指本身会替萧砚精准调取出他想知道的信息,坏处却是搜魂对象的全部记忆都会如潮水般被吸收至自己的脑海内,自己的记忆与他人的记忆交杂融合,在萧砚修行之初时,常因为定力不够而无法将之梳理出来,导致真真假假,二者合而为一,从而影响心性。
甚至往深了说,从他人身上吸取来的记忆就已然是萧砚的,虽然没有切身经历,但对于记忆深处的那种感受是切实存在的,这种情况下,就是极难剔除的隐患。故在来到这世界的最开始,萧砚很难记起这一“不良人”原有的世界时间线,毕竟在他上一世,他搜魂摄入的记忆太过冗杂,若非是慢慢遇见了姬如雪、降臣、女帝等人,记忆很难重新被提起,就算是这样,在许多地方仍有不少误差。
人与人终究不相同,各人的心性亦是不一样,有人表面上强横坚毅,骨子深处却是不轻易显露出来的怯懦,这种双面性,便很可能在悄无声息间影响到萧砚自己,且这种影响或许会因对方的实力强大而提升,但就算是阅历不足的小人物,亦有柴米油盐般记忆深刻的东西,混杂在其中,便能让萧砚记忆错乱,好似平白多了一段人生。
更别说那些阅历丰富的强劲对手了,若说烧杀抢掠荒淫无度还是小道,第一时间就能被萧砚剔除,那些对方在关键时候的抉择,却能轻易搅动萧砚自己的心境。
例如当年萧砚为了营救一个宗门师妹,不得已对一个濒死的老者进行搜魂,最终师妹当然救了回来,萧砚却因此得了一件影响之后十数年心境的问题。
却说那老者身为一藩属小国的护道国师,在国家沦丧之前,其国主突然召其入宫,问了其一个问题:“如若能以一人的性命救得十人、百人、一国之人的性命,那么救还是不救?”
若按照那老者的本性,必然会选择救,毕竟不过只是一个人的性命而已,比之千百人的性命,贱如草芥。
牺牲一个人的性命救千百人,这国师舍得,甚至就是需要牺牲千百人的性命他都不在乎。但他不舍得自己的性命,纵使能救千万人又有何用?
所以在彼时之际,这个国师的选择是,不救,因为他并不知道这个所谓的一人之性命,在来日会不会落在自己头上。
这一念头在其脑海里根深蒂固,径直影响了萧砚十多年,因为这个答案不能说错,但与他之前的心境并不相符,这甚至在潜意识内成为了他的心魔,一直萦绕不去。久而久之,因为这种问题愈垒愈多,萧砚便索性断了这个能力,若非必要,不会使出来,虽然便捷,但后遗症太大,麻烦太多,萧砚不想因小失大。
好在这个所谓的潼家少主,二十余年的记忆虽说混杂,但左右就那么两个字,一为色,二为权,固然行事毫无规矩,却终究属于成长在温室里的花,还不至于有能够影响萧砚心境的东西。
上一次在汴京,他本想利用搜魂术把石瑶乔装孟婆的法子复制过来,亦是因此而作罢,只是换做其他条件让孟婆替他做三件事。
天色放亮,萧砚皱眉睁眼,扫了下蜷缩在角落里已经哭干泪水的潼月,后者本来还在小眼睛乱瞟,但看见萧砚突然扫来,复又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埋着头在那可怜兮兮的。
蚩梦在旁边趴在桌子上打瞌睡,还没有醒,抱着刀坐在门口的姬如雪亦是一同睁眼,向萧砚望过来。
萧砚突然沉思一晚上的这种情况,姬如雪不是没有经历过,已是轻车熟路,故大半夜都守在门口保护萧砚不受干扰。
第一次是在曹州的时候,不过彼时她被萧砚带出城的时候还处于昏迷,后来清醒过来后,萧砚亦是独自的破屋内缓和了片刻,不过当时她只以为是因为林神医离世的原因。直到后来在河北时,萧砚在最危急的时候临阵擒获敌方斥候后,便会独自沉思许久,时间不等,有长有短,不过期间脸色都是极为严肃,仿佛沉浸在他一人的世界内。
姬如雪给萧砚递了个询问的眼神,后者笑了笑,按住桌上的剑柄摩挲了下,眯着眼睛思索了下。
现下已经把潼乐的记忆消化掉,无用的东西都已经被剔除出去,萧砚对此已经轻车熟路,虽然有些痛苦,但早已习惯,已然无碍,唯一的影响,就是在几日内无法达到之前心之所动的驭剑效果。
毕竟驭剑一事,虽看内力强劲,却也极为耗费心神,两者间牵连一线,是无法忽视的前提。
在萧砚前世最强的时候,神念一动,就可达到万剑归宗的地步,无需内力,仅仅倚靠那一缕缕终年凝聚于身的剑意。到了那个境界,剑已非单纯的制式武器,而是可以与萧砚共鸣的一种形态,长剑一去可达百里,剑至则人至,不过那种能承载汹涌剑意的好剑不多便是。
来到这个世界后,由于两方世界的天地规则,练功方式不一,萧砚前世摸索出来最适合修行的功法反而起不到用处,毕竟在前世,登堂入室的修行者动辄都有数百年寿命,劈山断江亦非难事,而这个世界,却极难达到这一点。
当下最适合萧砚的功法,倒还真是降臣那还未改编完成的九幽玄天神功,虽然在修炼过程中会被无限大的勾出心中欲望,但对于磨砺剑意却是完美的存在,且能在修炼途中用以压制住其他的杂念,只讲究一个‘入魔与化魔’的过程,可谓是以毒攻毒了。
不过萧砚也知道,这并非长久之计,他当初用成为降臣实验的小白鼠来换取降臣出手援助的条件,就已想过这个问题,降臣本人对于九幽玄天的来源并不愿意细说,且二人作为观察和被观察的关系,其实对于这功法的缺陷都是心知肚明,真到了萧砚彻底丧失人性这种不可挽回的那一步,降臣也不会有更好的办法。
至于去年在漠北寻求耶律质舞帮忙却仍然治标不治本的结果,萧砚倒没有多大的意外,降臣已经与他说过,想完美契合九幽玄天,或许和耶律质舞换血可能就是最佳的选择,不论是出马导致的寿元减少,还是承载九幽玄天无时无刻都在浸染男子体魄的阴属性影响,都能完整适配,因为她当时说过,九幽玄天天生就更适合女子修炼。
然而萧砚问降臣原因时,她又语焉不详,一副不想深谈的样子,甚至于当时萧砚在床上提出这个问题,御姐就算是都开口求饶了,仍然硬是不回答,所以也就搁置了下去。
但有一点萧砚能感觉的出来,降臣似乎对于述里朵或者说耶律质舞,有一股掩藏起来的执念,至于这个执念是善还是恶,或许后者要更多几分。
所以在这个前提下,萧砚要想解决因为九幽玄天诱引出来的种种问题,便来了娆疆。
他的目的地不是万毒窟,也不是什么十二峒,只有那一理当是李淳风留给李星云的线索,可以说,是李淳风在娆疆的衣冠冢?
萧砚不是没有犹豫过,此行会不会白跑一趟,但他冥冥之中却又有所感觉。
若说李淳风、袁天罡二人卜卦布局之术通天,可凭凡人之躯知晓身后三百年之事,那么他这个不应有之人现在出现在这三百年之际——
三百年前,二人的卦象上,会不会有所变动?
不提这一点,萧砚已然见过了当世第一流的袁天罡,自然也不肯落下另一个李淳风。
中原据说倒是有一个李淳风之墓,不过萧砚倒是知道那也是一个衣冠冢,毕竟其真身已经被撒入了三处福地,其中可能留下的提示也不少,但地方实在难寻,萧砚让孟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玄冥教盗圣温韬替他寻李淳风所在,至于那个在海外的孤岛,萧砚更是想都懒得想,真要去寻,或许只有袁天罡知道地方。
所以在此行之前,萧砚并没有在娆疆大动干戈的想法,就算袁天罡真的现身娆疆,两年之约在前,又有什么关系,无非是井水不犯河水罢了。
但岔子就偏偏出来了。
根据潼乐的记忆,他们此行的任务,除却替潼家将槐柳、鹿圈、玲珑三寨收入潼家名下外,最关键的任务,是要利用尸怪之祸将三寨的人口解决一半,也就是说,槐柳三寨上万娆民,其中半数已被画上了死刑。
这其中的缘由,潼乐本人并不清楚,只知道最后的死尸会被秘密送入万毒窟,他本人的任务,也只是操纵尸怪杀人而已。
想到这里,萧砚从怀中取出那枚从潼乐身上搜出来的摇铃,普普通通,要比寻常的手摇铃小上一些,不过当中的击锤却是金中透黑,浑似被血浸染的一般,颇有些邪异。
看见他取出这摇铃,潼月的眼神变了一变,低下了头,她并没有说寨子外的那些尸怪也受他们指挥,萧砚也并没有问,故还当后者并不知这摇铃的作用,且这种惨绝人寰的事情,她当然不敢说出来。
这个摇铃,正是操纵尸怪的利器,不过要会蛊术,萧砚通过潼乐的记忆学了一点,但不精通,且这其中可能会那万蛛蛊的效果最佳,故打算稍后交给蚩梦。
至于为何一定要将槐柳三寨半数的人杀害,萧砚如果猜的没错,可能会与传说中十二峒那个兵神怪坛有关,但还需要验证一二。
不过凭此,也能解释为何毒公已经挑起了娆疆与南平国的战事,对于区区几百尸怪,万毒窟却一直拖了接近半个月都仍然没有解决,反而任之愈演愈烈,这是制造死人最好的方法,还能将祸水泼给南平国,可谓一举双得。
毕竟相较于将本就无法进入万毒窟的活人送进彼处,将一批批‘可能会感染’的死尸运进万毒窟处理,二者相比,谁的猜忌性更高,不言而喻。
想通了这些,对于接下来的处境,就清晰明了了。
袁天罡在世,毒公蚩笠不敢定然不敢打兵神怪坛的主意,按照萧砚所知,想要将兵神怪坛炼制到最终形态,是需要巫术和蛊术相结合的,否则不仅效果打折扣,可能炼出来的都是废品,所以不难想出,毒公如此大动作的依仗所在。
而往深了想,在牂柯寨那只需要姬如雪和蚩梦联手抗衡的万毒窟尸怪,明面上看似是人死后被万蛛蛊控制,如今想来,极有可能其就是一具兵神怪坛的半成品,不过没有炼制完成,所以毒公不得不借助万蛛蛊控制而已。
兵神怪坛,不论是袁天罡是打算用之来帮助李星云争夺天下也好,还是留在娆疆当作后手也罢,终究是丧尽天伦的东西,于公于私,萧砚都不允许它现世。
“小锅锅,你醒啦。”
随着宅子外传来响动声,蚩梦倏的惊醒,看见萧砚二人仍然都在后,她才放下心来。
毕竟在昨夜斩杀了潼乐两人,问话潼月后,萧砚就一直脸色沉重的坐在那里,她还当是他对娆疆失望了不打算继续去万毒窟了,所以一直有些患得患失,更对潼乐这种万毒窟败类恨的咬牙切齿。
至于宅子外的动静,不是别人,正是两个负责处理潼乐两人尸首的野修回来了,老老实实守在堂外,用娆疆话禀报了一番,然后诚惶诚恐的立在原处,不敢抬头。
负责照顾潼月的老妪断了两条腿,半死不活的,被寨主小心翼翼安排人抬了出去,却不好揣摩该如何安置,便小心询问了那两个守在门外的野修。
后者正又惧又怕,哪里知道该怎么安置,便只好硬着头皮去问蚩梦,待想了想,却又眼巴巴的看向姬如雪。
他们吹了一夜冷风,算是看出来了,萧砚不能惹,看起来笑眯眯的一副和善模样,行事看起来却像是随心情一样,这会其脸色并不算好看,便不敢去触霉头。
至于蚩梦,心情是最好揣摩的,但脾气也是最不好的,显然对他们这两个潼家走狗没啥好眼色,自是也不敢去多嘴。
如此一来,理性且清冷的姬如雪,反倒是成了最好说话的人。
姬如雪没有过多安排,只是客气的让寨主随意处置便是,同时提醒他们最好让人将其盯紧一点,以防意外。
寨主如奉圣旨,此时哪里还敢计较对方是不是中原人,没看见那个昨天还娇蛮的潼家大小姐蜷缩在角落一声不吭嘛,什么潼家少主,更是人都不见了,加上一地狼藉,其中情况不明而喻。
待事情办完,寨主见萧砚几人居然还要回客栈,便连忙想要拦下,一阵陪笑就欲打好关系,不过萧砚只是客气与其谈笑了几句,而后就自顾自的回了客栈,甚至没有带上那个潼月。
寨主与几个长老一阵唏嘘,只当先前怠慢了几人,让那个显山不露水的中原青年不满了,便又是一阵忧愁,回去想着补救之法。
至于那潼月,处境太尴尬了,寨主不敢多问夜里的细节,那两个劫后余生的野修也不敢与他们多说,遂只是继续把这座宅子搁置给潼月,不过其中再没有什么交际便是。
……
“为何不与寨主他们说明情况?”
姬如雪提着刀走在旁边,蹙眉询问:“还有那个……”
“小姐姐你放心吧!”蚩梦叉着腰哼哼道:“那个害人精,窝已经偷偷放了一只流踪蛊在她身上,虽然不如吃下去管用,但是想要知道她的位置,那简直是轻轻松松!”
萧砚笑了笑,道:“如果真说潼家这伙人不是为了除怪来的,而是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寨主未必会信,同为娆疆人,他们是更信万毒窟还是信我们两个中原人?”
蚩梦叉着腰的手收了下去,欲言又止,最终却是神色落寞的闭口不言。
姬如雪观察到了这个细节,有心安慰,但话到嘴边,却反而不知该如何张口,遂只好习惯性的抱着唐刀,沉思起来。
方才萧砚避开了蚩梦,以聚音成线的方式告诉了她一些东西,如潼家奉了毒公的命令来收集死尸,以及万毒窟可能存在的动变,娆疆与南平国的战事等等。
姬如雪对此并不发表意见,自始至终吗,她也只有一个要求。
跟着萧砚一条路走到底。
三人临到客栈,还未登楼,就听见楼上传来了一阵声音。
很古怪的声音。
勉强能听出来,是笛子的声音,不过曲调嘛……
大堂中间,掌柜携着几个伙计排排坐,仰头望着二楼的白衣人影凭栏吹笛,各个脸色僵硬,却在掌柜的招呼下,不时发出几道喝彩声。
“停停停!”
蚩梦定睛一看,当即捂着耳朵大喊,随即指着楼上乖乖收起骨笛的侯卿一脸不可思议道:“你这个样子,还要学音律?”
“师傅可有什么指示?”侯卿认真询问,然后觉得徒弟在高处有些不妥,便施然走下楼梯,把借来的木笛还给了蚩梦。
蚩梦捂着额头:“哪个要当你师傅嘛!”
说着,她转头指着那一帮子掌柜伙计,叉着腰道:“还有你们,为啥子昧着良心说话。”
“我给了他们银子。”侯卿皱了皱眉,然后转向掌柜等人:“你们不是说我的音律吹的很好么?”
后者几人自是尴尬,不敢多嘴,却又不想掏出怀中的银子,遂有些进退不得。
萧砚笑了笑,只是看着侯卿那支骨笛道:“看来侯兄昨夜收获不小。”
蚩梦看着这支四不像的骨笛,更是一阵头大,只差翻白眼了。
“是有些收获。”
侯卿点了点头,然后从怀中摸出了一把器物,双手递给蚩梦:“师傅请看,弟子昨夜遇见了几位好友,说是师傅的家乡人,弟子代师傅与他们叙了叙旧,不过他们脸皮薄,人走了,只留下这些信物。”
“家乡人?”蚩梦一脸懵,接过那五块三指大小的吊坠,皱了皱眉:“这是窝们万毒窟的神具令牌。”
萧砚眼睛一眯,看了侯卿一眼,后者察觉到他的视线,回过头,淡定的点了点头。
萧砚了然发笑,他本来是打算夜里再外出一趟收拾潼乐那几个帮手的。
事情便更简单了。
……
是日下午,寨主得知萧砚一行人突然离开了,懊恼不已,在遣人追回不成后,只好复又去请见那潼家大小姐。
但奇怪的是,后者并不见人,只是仍然蜷缩在室内,一个劲的挠着全身,却漫无目的,甚而已经挠得皮肤发烂也不停,同时一边喃喃自语。
“不是流踪蛊……不是流踪蛊……
迷魂蛊……那个小妮子,要控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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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停停,别吹了!难听死了!”
夕阳下,大山中的几具尸怪尽数毙命,正赶着一棒子喽啰僵尸埋完尸体的侯卿恰才摸着骨笛吹了一会,就被蚩梦叫停。
如此便罢,蚩梦还不忘捂着耳朵嫌弃道:“你这笛子,做的好没品位,怎么好意思当窝徒弟嘛!”
“我没品位!!?”
当天,侯卿出走半日,不肯回小队。
萧砚笑了笑,只是带着一大一小的两个姑娘一路向南,迈入万毒窟的边界地带,所过之处,摇铃聚集尸怪,不再掩饰踪迹。
毕竟,有朋自远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