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锦帆兰棹分春去
作者:拾遗一丁   尘途雕弓落最新章节     
    事情到此结束了吗?
    并没有,其实戏肉这才粉墨登场。
    六月下旬,承守真升任右谏议大夫、权任御史中丞。七月中,承守真因进言立太子事而恼了官家,俄而以权御史中丞职领转运使、提点刑狱考课院。
    七月十七日,士悦在宣宗病榻前,又将这移桥案重新提了起来。
    核心就是一句话,便是承守真这样的清明肃臣也有被人蒙蔽的时候,于是又说出来一番不同的事实来。
    甫一上来,士悦便把话说开了,做臣子的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尽心言事!虽然外面盛传朝中有所谓的朋党,但是即便如此,我该说的话还是要说个清楚。
    这移桥案,其实说起来并不复杂,一座小小的便桥迁移竟然扯动三司与启封府,这里面难道能存在这么大的利益吗?显然并不可能,可为何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呢,便是因为当事人该说的话,该听的人听不到,不该做的事做了,却也遮遮掩掩不容易被人看到。
    这个当事人难道只有三司与启封府吗?御史台难道就能独善其身?
    开篇士悦便把看似置身事外的理砺单独拿了出来,一句话就点明了其中夙怨。而宣宗病榻旁,除了随侍的大珰,皇后也在暖阁里听着呢。
    士悦说起一宗往事,说是昔日理砺高中进士时,唱名之后,理尧夫就是涕泪纵横,旁人不解,以为理砺是他的宗亲,孰料理尧夫说起,
    “只是这位进士与先考同名姓,俄而唱起名讳,做儿子的难免心如刀割,于是有理尧夫挚友急公好义,却也是好心办了坏事,不仅没能劝动理砺更名,却还让二人交恶了。”
    宣宗听罢只觉得头脑昏沉,而暖阁里那位更是要把朱唇咬出血来,皇后哪里知晓朝臣中这般典故,而这理砺还是她亲自点选的御史,如此反倒显得自己处心积虑了。
    宗淑听到这里,两个眼睛轱辘乱转,惟公依旧捋动长须,问道,
    “听到这里可有所感?”
    “学生以为,士学士这般直言似乎少了些考虑,毕竟慈圣太后。。。”
    “是啊!”
    他话未说完,惟公接过话茬,
    “慈圣严肃不亚丈夫,只是失之中和,今日尚且如此,那时更是尤甚,睚眦之态令人啧舌!”
    却又转话道,
    “你以为皇后那时久在后宫,士学士便不知其性情吗?”
    这句话说完,又转了回去。
    士悦奏称,如今这祥符县土桥乃是太宗时迁移过来的,然而迁移到了这里,唯有祥符县偶有纲运不便,因此前任三司使时,祥符知县杜衍便请求再次迁移,但是未得到批准,承守真的前任桑拱辰权知开封府时,杜衍又去向他建议迁桥,桑拱辰也没答应;如今又换了承守真,这杜衍就叫催纲出面请示迁桥。
    而承守真并不知道这段历史,当然会同意,可主管桥梁维修、迁移的三司知道!所以,理尧夫这才派人去调研,他这是合理的履职!
    那么为何三司不同意移桥呢,那是因为三司有理有据,毕竟太宗时之所以移桥便是现在这个位置是利大于弊的,而祥符县提出移桥理由乃是水涨船高,而土桥低矮因此多有船只倾覆实际上是经不住推敲的。
    士悦指出历年来此处土桥附近损坏船只五十余艘不假,但是其中相互碰撞的轻微损失占了九成,去岁只有五艘撞到了桥墩上,只有一艘因为来不及伏低桅杆才受损严重,而去岁总共有多少船只经过此处呢?往来船次八百五十余次!
    以太宗时桥梁原址事故记录来看,几乎每个月都有船只撞在桥墩上,每年船只与桥梁发生碰撞事故就不下四十起,因此迁移桥梁不是办法,三司提出来的提分流水、不迁桥的建议才是对的!因此提点在京仓草场的官员没犯私罪,顶多是瞒报的公罪!
    这番话倒让宣宗皱起了眉头,也反问道,为何这理尧夫不据此力争,上奏陈事呢?
    士悦一番话更让宣宗等人陷入沉思,原来上任三司使,在承守真监察御史任上时,便被其参倒了,罪状便是侵占私人宅院田产,而理尧夫才上任不久,更何况理尧夫乃是词臣出身,又是边地军功升迁,论起三司的职司着实不擅长。
    而在理尧夫初任三司使时,那时节承守真还是御史任上,时隔参劾上任三司使才三十余日,就弹劾了理尧夫,理由就是尧夫不通三司事,且兄弟同在政府,理应退避让贤,而此事还没个结果,承守真便调任权知启封府事,故而无论御史台、三司还是启封府,难免没有意气之争,实在没有一方算得上中允。
    士悦继而说起所谓案情,对于三司是否存在营私舞弊之嫌,士悦断然给了结论,正因为理尧夫履新不久,本着负责任的态度,才没有妄下结论,之所以与那都官员外郎议论此事,实在是这位仁兄在当地居住过,了解当地情形,故而向其咨询,二人素无财利勾结,何从谈起徇私呢?
    至于这位都官员外郎与那慎某,不过是租住关系罢了,那慎某也是念其清廉又皆是官身,才拢共减免了数贯租金,只是这点儿蝇头小利就说其收买了朝廷命官,岂不是实在看低了两榜进士的声名?
    至于其他人,本来就是职责所在,何来营私之嫌?衙门之间,意见不一致本来就是寻常事,岂有彼此意见矛盾,便指责一方必有舞弊的道理,若是如此一来,朝堂上何人还敢坦诚自己的意见?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朝廷选擢察官便是以为君父耳目,可监察御史若是有了私心,这才是阻塞言路,蒙蔽君父的罪恶!
    如此一来,受伤最重的便是监察御史理砺,而所有人都知道理砺倒了楣,也是一巴掌打在了皇后脸上。宣宗干净利落的推翻了皇后之前做出的裁决,完全采用了士悦的建议,模棱两可的各打了五十大板,而阳攸犹自不足,继续上表弹劾理砺,抨击其迎合上意,毁谤前朝行政、造谣生事,还中伤他人!如此品质恶劣的小人,必须重罚!于是理砺,被罢御史职务,下放任偏域通判。
    当然这么一番折腾,理尧夫自然也是不能再在三司使的位置上待下去了,他是以退为进,立刻卷了铺盖卷到地方逍遥去了。而宣宗关于三司使的任命,又咨询起相公们的意见,炎夷益则推荐了一个人,那便是权知启封府的承守真,士悦对此则不知可否,于是宣宗大笔一挥,接连将两任三司使都撵出东京城的承守真就按着流程准备走马上任了,而这时候一位仁兄又蹦了出来。
    还能是谁?依旧是阳攸,阳攸与理尧夫不只是相交甚笃的文友,而且两家还是通家之好,于是,承守真的制书还在流程里,一篇《论承守真除三司使上书》,便洋洋洒洒的递了上来。
    里面只用四个字足矣,本来就无意于三司使之位,承守真又是个肃直性子,即刻上表自陈坚决不接受任命。
    哪四个字呢?
    蹊田夺牛!
    何意呢?意思是说,种田之人因为别人的牛践踏自己的田地,反过来竟将人家的牛抢走。这话真是歹毒,便是承守真也唯有苦笑了,所谓的“牛”,就是指三司使之职,而“夺牛之人”当然就是承守真。用阳攸的话说,是衷心的希望,承守真可以“执节守义”,“以避嫌疑”,毕竟正所谓“不利于苟得,不利于苟随”,这才是君子所为啊!
    说到这里,宗淑总算将惟公所言与父亲的描述,整合到了一起,阳攸这封奏疏之后,承守真便迎来了纷至沓来的各种弹劾,而这背后便是炎夷益、鹤定国、乾惟乔的手笔。
    于是承守真罢去了御史中丞的兼任,左迁天章阁待制,兼知谏院,也正是因为少了承守真掌握京城监察与司法职权,这才让守旧派放开了手脚。
    八月阳攸所谓的盗甥案发,而九月便是进奏院案发。
    说到这里,惟公又来问宗淑,
    “这段故事听罢,你又如何来看,且说说庆康新党为何一败涂地?”
    宗淑此时着眼的便是这移桥案上,话聊到这里,已经是畅所欲言了,
    “这理尧夫在地方体量安抚使任上,与以仁公、幼璋公此唱彼和,相得甚欢,且理尧夫在三司使任上于新政推进大有裨益,而惟公您时任权御史中丞职领转运使、提点刑狱考课院,论起来远不如权知启封府重要,既然理尧夫与您都被裹挟在移桥案上,于情于理,以仁公也该据理力争,即便扣上朋党之名,也不能坐视您两位的职权旁落!”
    惟公示意他继续说,宗淑仔细斟酌道,
    “以仁公切入时机也是恰到好处,毕竟若是皇后日侵事权成为常例,这事情也就不必由先帝在病榻上抉择了,”
    宗淑尽量避开这个话题,以他的身份和履历还没有资格在这个话题上大放厥词,
    “至于此案本身,本来便是错漏极多,矛盾荒唐地方实在是不胜枚举,只是当事之人无机说透,管事之人无心理透,拿事之人无能看透罢了。”
    这些话点到即止,即刻拉回正题,
    “以仁公时任参政,其见审刑院、大理寺“奏断理尧夫以下公罪内,有情理不圆,刑名未当之处”,明确指出完全符合朝廷制度。以仁公也并非高谈阔论,而是句句都落到了案情本身,首先,移桥的动议已有先例,几次三番,但最终都被合理否决,这些都是有案可查的,因此,理尧夫奏请朝廷对是否移桥进行调查,属于依法履职的行为,并非是“不应奏而奏”;其次,理尧夫在是否要拆桥的问题上,主动找相应官员了解情况,对方不过是据实汇报而已,不存在“有所请求”的行为。其余各人的行为,也是情有可原,并非徇私舞弊。”
    又瞄了一眼承守真,只看这位老先生古井不波的面目,宗淑也只有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以仁公指出监察御史理砺同理尧夫‘素不相喜’,足以将此案定性为此人挟私报复的初衷,而且全在此人左右逢源,本来是一桩公事,竟引起两位朝廷重臣,甚至两个衙门之间对立起来,如此以来,先帝便可知悉并非是新党党争,而是有人刻意引发朝局动荡!”
    宗淑却犹豫片刻,在惟公示意下,又说道,
    “只是这阳先生连续两番奏疏倒是有些画蛇添足了,其先是弹劾理砺四条罪状,指责其‘内挟私徇情,妄将小事张皇’,‘欺罔天听,合行黜责’,倒也无可厚非,只是把这件事挑到了明处,实在非高明之举,毕竟这理砺乃是皇后点检办案之人,如此穷追不舍,难免旁人多了别的心思。”
    这时候,宗淑没有再看承守真的眼色,他心里只是快速盘算,原来以为考校已经结束,却不想惟公是环环相扣,这番对话只怕比之殿试也不遑多让。
    “事情结果来看,朝廷也是大而化小的处置,理尧夫也算因祸得福,慈圣秉政,此公还升任枢密副使,后拜参知政事,成为执政大臣,如今理相依旧位列朝班,可见一斑!算起来理砺才是最落魄的!”
    惟公一句话点破了其中原因,
    “只要是这理砺不能起复,阳从之就无法返回中枢!”
    宗淑也是点头称是,这也算是阳攸作茧自缚,
    “若不是阳先生又上表议论惟公您的事务,只怕如今也不会如此局面,实在想不通,便是阳先生任情恣性惯了,其他人怎么也无话说?”
    惟公一言不发,宗淑只感到口干舌燥,也是缓了缓语速,让自己的咽喉得以舒服一些,这等连题目都很难摸清的考试,实在让自己有些撑不住了。
    多年之后,宗淑也忘不了这个伏日里的下午,那时他才真正体会了惟公此番作为的意义,其实这是一场互相的评测,也是宗淑人生第一次自主的做出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