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看着王世离的背影,泛起苦笑,道:“只挑好的说,甲面对的凶险,对甲的残忍却是只字不提啊,天下共主,呵呵……好一个将亡的共主……”
烛影摇晃,顾青走至窗前,望向那一轮明亮的月。
“我该怎么办?”
顾青累了,有时候,他真的想重新做回一个乞丐,虽贫穷饥寒,却没得多少烦恼,过得去过,还有乞丐甲在,可以脑袋放空。
“报!”
这时,一小兵于门外禀报道:“主帅,有您家书一封!”
“进来!”
顾青强撑起精神,沉声道。
亲卫领小兵进门,检查过后,亲卫恭敬地将信双手递去。
顾青缓缓拆开信笺,将信打开,第一眼就看到了顾诺那占据大篇幅,歪扭难辨,像一个个墨团的字体,顾青木讷少有表情的脸上,嘴角勾出一丝笑意,这字儿,跟当年的自己很像!
“有长进了,可惜,依旧笨的很,唉,将来怕是跟我一样只能当个大老粗了,殷城的大才女也改变不了我顾某血脉中的愚笨呢,呵呵!”
顾青很快就读完顾诺的内容,然后看到下方一小行秀丽的字迹,那是范璎的字,一如既往的简短与平淡,只是简单回报家中近况。
不过顾青却是眼底闪过一抹柔和,他能透过这短短一行字看得出,范璎对他压抑的思念,无他原因,夫妻对彼此的了解罢。
“璎儿……”
顾青何尝不思念范璎,但古金一日不退,他一日不能与妻儿团聚,即便忙里偷闲见上一面又如何,短暂的喜悦岂比得过长久离别的悲伤,徒增伤感罢。
顾青没有办法,只能委屈范璎了,不过他相信范璎的坚强。
然而,当顾青陷入温柔乡时,夜风从窗窜入,调皮地吹飞顾青手中的家书,顾青愣神之极竟真被其得逞,那薄薄的宣纸以优美幅度飘着,最后落在了地上。
顾青不以为意,正俯身想去捡时,却发现宣纸的背面,还有一行秀丽的字迹,其上十个字,分别为:
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
顾青呆愣在原地。
这从壹到拾的十个数字,让他想起了与范璎在一起时,范璎所推崇的一首古今最美情诗,所以,他看得懂这十字的含义。
十字,即是隐喻,也是借喻。
诗为:
‘一别之后,两地相思。
三月桃花随水转,四月枇杷未黄,奴我欲对镜心却乱。
五月石榴红似火,偏遇冷雨浇花端,六月伏天人人摇扇独我心寒。
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处传,九连环从中折断。
十里长亭望眼欲穿……’
一时间,顾青感受到了范璎那深厚如海的爱意,那一浪又一浪的思念,使他几近窒息。
“璎儿……”
顾青指尖微颤,一抹浓浓的愧疚涌向心头,原来,她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坚强,原来她如此思念自己……
他对不起范璎,他是一个不称职的夫君……
“璎儿,很抱歉!”
顾青捡起信,深吸口气,这一刻,心中的一杆天秤倾斜,已是作出了选择。
……
王世离的房间。
此时的他背着手站立窗前,似在望月,又似在望月下顾青那灯火通明的房间。
王世离自语道:“算下时间,他差不多做出抉择了吧?”
房间内还有一人,正是从殷城马不停蹄赶回的官员,他在王世离背后拱手而立,闻言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惑,道:“大人,下官有一事不明!”
“讲!”
“区区一封寻常的家书,大人为何如此有把握,主帅会因此而改变主意,愿去金刚寺请殿下出山?又为何笃定殿下会因此改变主意,愿为大周朝廷而战?”
官员迟疑着问道。
“呵呵呵!”
王世离闻言笑起,浊目中闪过看透人性的精光,他道:“因为他是顾青,所以他会为妻儿改变主意,也因为他是顾青,所以殿下会为他而下山。
有一点你说错了,殿下不会为大周朝廷而战,但他会为顾青而战啊!”
官员若有所思,也不知真明白还是碍着身份低微不敢再问。
“看着吧,结果如何,明日议事便知分晓。”
王世离挥挥手,官员识趣告退。
次日。
议事殿。
“王史君,我要离开几日去嵩山一趟,期间且帮我将人河城守好!”
顾青当着众将领的面,让王世离暂代主帅之位,引得众人一阵诧异,好在众人军纪严明,又是亲信,无人提出异议。
王世离欣慰抚须,欣然地接过主帅职责,其目光让顾青默然片刻。
议事结束后。
顾青轻便出行,只带几十名亲信护卫,便一人双骑地策马秘密离开了人河城,直往嵩山方向而去。
经过数日的轮番换马疾驰,顾青来到了金刚寺,祭出大将军身份,一路强闯,横行无阻地来到藏经阁外的山巅,然后,他看到了面容陌生的甲。
“甲?”
顾青扫视甲空荡荡的右袖,不确定道。
“是我!”
甲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面容随他话落一阵扭曲,重新变回了原来相貌。
顾青大步上前,一把将甲抱住。
“甲,我……”
感受着活人的体温,顾青由衷觉得高兴,但想着他所来的目的,却羞愧地低下了头。
“不必多说,我明白。”
顾青准备开口时,被甲打断,甲温和道:“我明白的。”
“抱歉……”
顾青更加惭愧。
“不必说。”
甲伸出仅有的左臂,轻轻拍着顾青宽敞的背,道:“我们是兄弟!”
两人紧紧相拥,以此方式释放着多年不见的激动,以及更多的复杂情绪。
甲微微感慨,一是感慨着顾青这些年的变化,发梢明显的白发,露出的老态,二是感慨着自己的劫难。
这,就是我的大劫吗?
甲心中喃喃道。
蝉叶,你说得对,大劫真的很难避。
……
因果因果,当真玄妙,虚无缥缈,细如无形之丝不可查,却能将人牢牢束缚,如落入蛛网的蝇虫,越挣脱束缚地越紧,解脱不得。
当年无头佛下的相见,顾青拿命养大甲的誓言,便是一切之始,甲担下了天大的因果,是甲所不能斩断的因,是挣脱不得泥泽,致甲入劫的果。
然而,甲含笑认栽。
无怨,亦无悔!
日记————
咸晟四十六年七月十九日。
我本以为我的意志很坚定,我所决定的,绝不会被外物所影响,我错了。
我,拒绝不了顾青,哪怕顾青让我去死。
一如顾青可以为我去死,我欠顾青太多太多了。
见到顾青的那一瞬间,我便知道,我坚硬的心,唯独对顾青是软的。
罢,罢,罢,便入世罢!
这清净和尚,不当也罢!
这荒谬的人间,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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