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烨那张肥脸霎时一黑,下颌紧绷,可他毕竟是二品大将军,这点事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发雷霆,和一个不知哪来的竖子争辩,从而丢了脸面。
何烨不露痕迹地顺了顺气,喉咙深处渗出了一股轻蔑的讥笑:“狂妄”
说罢,何烨冷哼一声,拂袖转头,猛灌了一杯酒。
何烨虽面上表示不屑,可还是不免心生忧虑。
和出征打仗一样,与两国使臣比赛的机会是要抢的。
武娱演练本质上就是在众多士兵队伍中选出几队佼佼者,等到一个月后的朝贡时,被选中的那几队就可以代表大鄿与两国使臣队伍进行友谊赛。
这对各路军营而言是非常难得的出头的好机会。
若最终赢过北凉与南骊,参赛的队伍还能受大量赏赐,各个队员能直上青云。
由于长时间的和平,士兵们跨越阶层改变命运的机会少之又少,平常的升官途径要么贿赂巴结走后门,要么就是从底层摸爬滚打,可这样不只需要花费数年,还需要一定的机遇才能升职。
机会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循序渐进的时间周期太长,所以除了打仗立功这么一个直接途径之外,对那些底层士兵而言,升级途径也就只剩藩国朝贡这一个了。
所以这一次的武娱演练,各个分营都会极力争取最后的魁首,最起码也要进入前五名。
墨玖安一介女流插手武娱演练的事,其实并不需要扯到武将面子上。
那些个武将大多都是粗人,除非直接触及自己的利益,否则并不在意公主怎么玩儿。
公主嚣张跋扈也好,和朝臣私相授受也罢,武将们不像那些文官,他们可不在乎什么祖宗礼法。
何烨之所以能跳出来说话,其实是因为墨玖安的加入让他感受到了潜在的危险。
若墨玖安当真只是个爱玩的草包公主也就罢了,可她是在老虎利爪下生存下来的女人,绝对不容忽视。
容北书方才的那一句在外人看来就是一句狂言,何烨却不傻。
何烨看似不以为然,实际上是借着喝酒的动作隐藏自己内心的不安罢了。
一旁的陆鼎岩并不在乎何烨内心的小九九,既然容北书开口替墨玖安说话,那他陆鼎岩便不会放过此等机会为难墨玖安和容北书。
陆鼎岩的目光快速扫过一众小官,暗示道:“公主自信无可厚非,可容少卿这般笃定公主会赢,容少卿因何下此结论?难道你与公主私下探讨过?”
其余的,陆鼎岩不能挑明。
那群跟风的小官顿时会意,立即开始交头接耳,声音控制的恰到好处,既不会被盛元帝听到,同时还能损了盛元帝的面子。
毕竟法不责众,更何况他们声音不大,落不到实证。
盛元帝眉眼顿沉,冷冷睨向陆鼎岩。
容北书却轻挑眉心,不咸不淡地勾唇提醒:“陆大人还是管好自己吧”
容北书并没有直接否认,说话间更是没有瞥陆鼎岩一眼,自顾自地敛袖倒酒。
醇香液体流淌间,容北书神色淡淡,仿若置身于春风拂面的花间,悠然自得。
恰恰因此,容北书这般心如止水的模样反而会生出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让在座的不少人不自觉地想要退缩。
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这般无礼对待,陆鼎岩脸色不怎么好看。
一旁的容长洲不禁瞪大双眸,紧抿唇瓣,默默低下头收敛视线。
以往都是他容长洲狂言狂语,可自从在谢衍面前撕开伪装,容北书再也不想装了,兄弟二人的角色调换。
有这么一个傲娇弟弟衬托,容长洲都显得儒雅了不少。
容长洲清了清嗓,略显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十分乖巧地坐在弟弟身旁沉默不语。
陆鼎岩眼珠子转了转,心生一计,那就是转移矛盾,把自己完美择出去。
“容北书,你莫不是忘了自己与袁氏有婚约?”
陆鼎岩说着,余光瞥了眼端坐的袁钰和袁婉清。
陆鼎岩若是执着于容北书的态度,那一来二去很容易惹怒盛元帝,毕竟一直执着于玖安公主的清白名声,就是在皇帝底线反复横跳。
小不忍则乱大谋,陆鼎岩选择暂时忍一忍这竖子的无礼,让袁钰出面对付容北书。
陆鼎岩的心思昭然若揭,在座的各位,当然也包括袁钰都看的一清二楚。
容北书的笑容不禁扩大了些,这才抬头望向高位处,向盛元帝拱手道:“陛下亲赐的婚,微臣怎敢忘记”
谢氏及其一众属官定定地望着这一精彩的变脸戏码,唇角不自觉地抽搐,隐隐咬紧了牙关。
容北书这只狡诈的狐狸,上一刻还傲慢无礼,下一刻装孙子装的这么到位。
容北书当然不关心别人如何想,他向盛元帝示弱后,再看向陆鼎岩和魏怀谨等人时,那神色霎时间又变得清冷疏离,甚至眉眼间透着似有似无的冷冽。
“倒是陆大人,自秋猎起便频频诋毁公主,究竟意欲何为?”
容北书刻意停顿一息,目光缓缓扫过众臣,“容某一介庶子,名声毁了也就毁了,可玖安公主反复被你们刁难,在座的各位都是名门望族出身,书读百遍,却纠结于民间子虚乌有之说,频频让公主难堪,各位又是何居心?你们到底是在针对公主殿下,还是想通过公主针对陛下?”
矛盾转移这种低等手段,容北书也会用。
墨玖安被群臣口诛笔伐,盛元帝却始终保持沉默,容北书想再添一把火,让盛元帝参与进来。
魏怀谨见形势不对,立即加入了进来:“容北书,这件事与陛下无关,是你行为不检,玷污公主清白名声,导致民间流言四起,你还有脸质问我们?”
容北书缓缓转眸,嗓音顿沉:“我最后再说一遍,我和公主清清白白”
他端坐于席,身躯挺拔,仿佛一尊无坚不摧的雕像,望向魏怀谨的眼神深邃而冷漠,没有丝毫怒意,却透露着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严。
周围空气仿佛凝固了,似乎连微风都害怕打扰到容北书这份平静中散发出来的狂野力量。
魏怀谨微微一怔。
周遭安静的异常,不只是陆鼎岩为首的一众谢氏党羽,甚至袁钰面上都浮上了几分讶色。
袁钰从未见过容北书如此模样。
以往,容北书接二连三地拉下几位重臣,可每一次在朝堂之上对峙指认时,容北书都表现出一副从容收敛,毕恭毕敬的姿态。
对袁钰而言,此刻的容北书无疑是陌生的,也是危险的。
在众人怔愣之际,容北书清冽的声音缓缓道:“容某诚心劝诫各位,最好相信容某所说的”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转动着陶瓷酒杯,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带有一股不易察觉的威胁意味,让人不敢轻易触碰他的底线。
容北书面上依旧悠然自在,十分平和,却不知为何,落在众人眼里平白多出了一丝让人心悸的诡异感。
在容北书眼底的深处,似有一团狂暴的火焰在燃烧,但又被他镇定的表情所遮掩,这种矛盾不禁会让人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容北书骨子里就带一种平静的疯感,这一点,谢衍深有体会。
谢衍尝试过派自己的死士除掉容北书,到头来却反被容北书利用,导致谢衍养了多年的死士最终只剩不到三成。
对谢衍而言容北书和墨玖安一样,唯有剥皮抽筋才能让谢衍解恨。
盛元帝这是第一次察觉到容北书不一样的一面。
容北书的这一段话本意是为墨玖安出头,盛元帝自然不会指责他在御前狂语。
只是经此一事,盛元帝意识到,这个被自己宝贝女儿看上的容氏庶子也许藏的很深。
三省六部文武百官,乃至后宫妃嫔太监宫女,只要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谋生活,他们又怎会以真面目示人?
盛元帝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自登基以来,在朝堂之上和群臣斗智斗勇,盛元帝即便知道他们面具之下真实的嘴脸,非必要时也绝不会贸然捅破那层窗户纸。
做皇帝,首先要学会的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盛元帝自以为看得清一切,没想到偏偏漏了容北书。
回想这半年,一直以来默默无闻的六品寺正突然被爆出与玖安公主有染,紧接着,朝堂之上谢氏党羽一个接着一个倒台。
盛元帝很乐意看到谢氏势力减弱,但是作为帝王,他不允许朝堂之上出现任何脱离他掌控之事。
盛元帝浓眉微皱,探究的眸光从容北书缓缓移向远处的墨玖安身上。
他的宝贝女儿想要的,就只是向谢氏复仇这么简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