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玖安身姿挺拔,风采独尊。
寒风穿过演武场,带来了一阵微妙的寂静。
墨玖安站在那里,金钗华裙依旧英气逼人。
倏尔,那道风吹过墨玖安发间本就摇摇欲坠的金簪,金簪落地,她乌黑如云的长发也在那一瞬垂落下来。
如同黑曜石的瀑布,柔顺的长发散落双肩。
墨玖安白皙纤手紧紧握着八尺长枪,袖口也是随意地缠在手臂上,可那浑身散发的气势不由得让在场的每个士兵都为之震撼。
陈阔彻底叩首臣服。
自愿也好,被迫也罢,无论他是否服气,这都不重要。
在须臾之前,陈阔为老不尊,趁人之危,甚至倒打一耙,然而此刻,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墨玖安亲手摁在地上,伏地赎罪。
之前,陈阔话里话外暗示众人,玖安公主仗着身份耍赖儿戏。
那么墨玖安便会用实力告诉他,什么才是真正的“仗势欺人”。
银枪依旧抵在陈阔头顶,丝毫没有收走的趋势。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墨玖安轻抬眼皮,似是随意般睨向对面,视线扫过对面的一众球员。
墨玖安的目光里无需聚集愤怒,无需散发寒意,即便是平淡到不起丝毫波澜的双眸,也足以让对方感受到无尽的压迫感,只叫人绝对服从。
触及墨玖安视线的那一刻,对手士兵们仿佛被电击了般,不知到底是哪一个先开的头,总之不出几息,空旷的马球场上,那群乌泱肃立的球员纷纷屈膝半跪下去,一个个颔首敛目。
直到这一刻,这场精彩的生死追逐才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然而不同于对面的士兵,墨玖安身后的黑甲军能看到的只是那一袭曼妙背影,凛然而又威严。
一身华丽红裙,墨发如瀑布般垂落背后,可依旧掩不住她挺直的脊梁,仿佛风雨肆虐她都能屹立不倒。
寒风似乎嗅到了她的存在,吹拂而过,朱红裙摆如烈焰般随风绽放。
无需触及墨玖安的目光,墨玖安的背影就足以让她身后的黑家军屈膝抱拳,颔首称臣。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蒙梓岳。
马球场上,那群球员一个接一个地归服,蒙梓岳最后一个缓缓下跪,一瞬不瞬地望着墨玖安,炽热的目光依旧不含丝毫污垢,干净的只剩无尽的敬仰。
这般动人心魄的一幕从观战席俯瞰下去,甚至比切身处地更加令人望而兴叹。
因为从观战席,他们能看见一个纤瘦的身躯手握八尺银枪,银枪寒芒下,乌发红裙屹立在演武场中央,而她前后皆是一片精装铠甲屈膝颔首的景象。
曾经跟风乱吠的小官小吏,那些自视甚高的文人墨客们此刻的表情只能用“呆若木鸡”一词形容。
然而那些年迈有资历的老臣,他们倒不至于表现得过分震惊,可那一双双幽深的眸里隐隐浮着几分难辨的情绪,在那一张张处变不惊的面孔背后,是不约而同的恍然与胆颤。
他们同样目不转睛地望着演武场,内心深处只觉恍如隔世。
无论是谢氏,袁氏,左相白氏等一众文官,还是曾经跟着盛元帝南征北伐的军将们,凡是经历过两朝,亲眼见证过三十年多前那场血雨腥风的官员,他们此刻的心情复杂的出奇一致。
因为他们在那个被他们轻视的女子身上,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便是三十多年前,那个初露锋芒,刚刚加入党争的六皇子,墨垣。
在座的各位自然就是党争最终的胜利者,他们当初选对了人,也如愿以偿地获得了权势和地位。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盛元帝慢慢变成他们所希望的那样沉着冷静,宽容仁义的皇帝,他们便渐渐遗忘了当初,那个满手鲜血的六皇子。
此时此刻,他们望着演武场上那个女子的身影,挺拔如松,浑身散发着不容违逆的王者之威,凭一杆银枪逼的何烨四品副将叩首认输,又凭那一声敕令,叫演武场上的所有士兵自觉下跪。
这样疯狂的作风,不计后果的狠辣,超乎常人的冷漠,傲视一切的姿态,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观战席的士族女眷们也早已目瞪口。
之前,她们对墨玖安的话嗤之以鼻,但经此一幕,那句“女子也可以驰骋沙场”仿似变得合理了起来。
袁婉清和袁钰的脸色不怎么好看。
袁婉清当众教育当朝公主何为女子本分,当时是何等风光,尽显世家大族,名门贵女之姿。
袁钰也暗喜自豪,暗戳戳地辱了盛元帝的颜面,心想自己的孙女可堪任群女典范。
然而风水轮流转,方才他们有多得意,此刻就有多打脸。
现场每一个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演武场上,袁婉清那些女德言论早已被众人忘到九霄云外。
这次,换盛元帝神采飞扬。
墨玖安把四品副将摁在地上羞辱这件事,对先帝而言也许就是横行霸道,目无法度。
但是像盛元帝这样在军营长大,自记事起就南征北战的皇帝而言,反倒是一件十分正常且畅快的行为。
武将和文人不同,文官们虽暗地里争的你死我活,但是在明面上总爱讲什么仁义礼智,祖宗礼法。
但在军营里,绝对的实力就是讲话的基础。
战场上谁砍的人头多,谁的功绩最大。
以武力定乾坤,在武将们眼里,实战成绩和武功才是王道。
墨玖安也很清楚这一点。
今日这一战之后,墨玖安就有底气和那群武将交涉,也可以慢慢开始攻心拉拢了。
不过现在,首要的还是马球比赛。
墨玖安不能再浪费时间,她收枪转身走向营帐。
在离蒙梓岳五步之外,墨玖安长臂一挥,向蒙梓岳甩出长枪,蒙梓岳眼疾手快,立即起身稳稳接住。
“学会了?”
墨玖安步履未停,边走边问。
蒙梓岳点头回答。
墨玖安的脚步如匆匆的风,毫不拖泥带水,高贵挺拔的身姿散发出一种不可动摇的威严,仿佛她踩踏的每一寸土地都会为她让步。
“更衣!本宫要亲自上场”
沐辞原本就在赛场边缘等候,听到墨玖安的命令,她顿时加快步伐,跟着墨玖安走向营帐。
墨玖安凌厉的声音随着寒风回响,可观战席的众人依旧安静的异常。
谢氏党羽甚至还没从方才的那一幕回过神来,都忘了反对墨玖安亲自参与比赛。
此刻,冷径微和容长洲是同样的表情,却是不同的心情。
若说冷径微是震撼和崇拜,那么容长洲在震撼之余,却对自己的弟弟生出了几分同情和担忧。
容长洲想过墨玖安厉害,却没想到她的真面目竟是这般令人生畏。
他弟弟...可能要受“苦”了。
容长洲担心弟弟虽合情合理,但完全多余。
墨玖安一杆银枪招招狠辣,在对手和观众看来也许吓人,但在容北书眼里,她的每一招都像是在空中婉转飞舞,阵阵银光闪耀,一身红裙英姿飒爽,叫他心悦城府,为之着迷。
在墨玖安逼陈阔叩首的时候,容北书也早已步上观战席的台阶,因为他想把她看的更清楚一些。
在墨玖安疾步走向营帐时,容北书的目光也始终跟随,看向她的眼神竟比漫天星辰还要璀璨,洋溢着无尽的眷恋。
直到墨玖安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营帐拐角处,容北书才恋恋不舍地垂下长睫,薄唇微扬,含着温柔缱绻。
等容北书走上来后,左右众人这才渐渐反应过来。
方才在演武场发生的一切,是对那些看不起她的文官们最有力的回击。
墨玖安的确用绝对的实力震慑住了在场的众人,他们会震撼,内心百感交集,可这里面定不会有反思和佩服。
在根深蒂固的优越感里,墨玖安突出的能力和霸道的个性会化作一面巨大的镜子,会照射出他们错误的认知,会撕开他们信奉的礼法教条,会挑战他们男子的尊严。
对那群文官而言,墨玖安具备威慑力。
盛元帝默许的态度和欣喜的神情更是提醒着他们,往后对待墨玖安不能再用之前那一套,更不能严词批判,贬低和教育。
如若将来墨玖安再有“逾矩”的行为,他们也许会沉默应对,再不济也是注意言辞的前提下据理力争。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这么快就会对墨玖安臣服,更不意味着,他们会接受墨玖安以女子之身置喙礼教国法,军政要事。
墨玖安插手武娱演练,训练士兵,指挥比赛已然超出众臣的接受范围。
然而眼下,她用残暴的手段”欺辱“四品副将后,竟还要亲自上场,混在一群男人中间骑马挥杖?
众臣回过神后,又开始与彼此眼神交流了起来。
方才三朝太傅试图指出玖安公主残暴无度,却被盛元帝一个手势哽在原地。
既然现在好戏已经看完,他们一众官员也可以开始试探了。
盛元帝心情颇好,这也给了他们开口的勇气。
不过这一次,他们并没有提什么男女之别,而是以担心公主安危为由,建议盛元帝阻止玖安公主亲自上场。
方才公主就已经展现过惊人的实力了,如若让她参与比赛,她可不是在要众人面前出尽风头?
这是谢氏,三皇子墨翊,甚至袁钰等人所不能接受的。
有谢氏和袁钰开口阻止,墨翊无需亲自下场,静静观看即可。
盛元帝刚好转的心情又被他们说的些许烦躁。
“陛下,去年公主要参与秋猎,吾等担心公主的安危极力反对,到头来公主果真受了伤,现如今公主又要亲自上场,马球比赛十分危险,若又出了什么意外,丢了皇室颜面是小,公主贵体受损是大”
说话者正是门下省常侍魏怀瑾,他官居三品,在谢衍的亲家赵文博因科举舞弊一事被容北书拉下台后,魏怀瑾便成了谢氏党羽之首。
正当盛元帝沉着脸思虑之际,容长洲及时开口:“魏大人此言差矣,方才各位也都看到了,公主武功超群,连何将军手下的四品校尉都毫无还手之力,演武场那种地方,是你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才不能进”
容长洲话语间听似是调侃自己,实际上是把在场的所有文官都算进去了。
一群文官对武娱演练指手画脚,这算什么事?
容长洲的话深得盛元帝的心。
容北书听到兄长维护公主,嘴角笑容不禁扩大了些,先向高位处拱手作揖后,才默默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眼看“担心公主安危”这个理由站不住脚了,他们便顺着容长洲的话,开始谈论陈阔被公主羞辱一事。
这其中也包括袁钰。
他们指出玖安公主对朝廷命官招招索命,目无法度,同时还替何烨博回了颜面。
他们将陈阔不回击归咎于对方是当朝公主,陈阔不敢对公主大打出手。
所以说来说去,还是暗指墨玖安仗势欺人,亲自上场更是有失公允。
“公主的队伍里足足有一半并未受过马球训练,而对面是连赢四场的专业队伍,有失公允?”
一股清冽的嗓音响起,众人齐目望去,只见容北书黑眸深沉,俊美的五官自带一种冷冽气场。
可他们也不甘示弱,又抓住公主换人的事情继续做文章。
“一下子换这么多人,本就不公”
容北书点了点头,“对,这样确实不公”
容北书的话给了众人一个始料未及,他们刚想顺着往下讲,容北书却没给他们这个机会。
“公主的队伍遭人下了毒,十个球员肌肉无力,头晕目眩”,容北书刻意停顿一息,似是认真思考后,才悠悠开口:“所以也应该毒废对面十个球员,这样才公平”
下毒?
此话一出,左右先是陷入了瞬间的沉默,紧接着便传出此起彼伏的交头接耳声。
何烨猛地转头看向容北书,眼底闪过几分难以置信之色。
下毒一事双方心知肚明,可让何烨震惊的是,容北书竟公然讲出来。
那个毒是何烨从南骊带回来的,军医根本发现不了。
何烨很快调整好自己的表情,浑厚的声音听似平静道:“下毒?容北书,你不要信口雌黄”
容北书漫不经心地倒了杯酒,说话间甚至没有瞥何烨一眼。
“何将军又没下去看过,为何笃定本官说谎?或者说,何将军已经收到军医的消息了?”
谢衍看着何烨掉入容北书的陷阱里,内心生出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嫌恶。
盛元帝当时就看出了墨玖安的球员不对劲,也想到其中必有猫腻,但是墨玖安宁愿选择大批更换队员也没有上前禀报可疑之处。
盛元帝隐隐猜到,女儿定是没有十足的证据。
没有证据就来争论,又免不了被众人说成“公主输不起”。
然而此刻却被容北书一下子说出来,盛元帝不禁皱眉,沉着声问:“容北书,你可有证据?”
容北书作揖答复:“回陛下,微臣身为刑狱官,若无确凿证据,绝不会信口开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