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姨娘赶出家门的那一天,抱子坞下了好大一场雨。招娣抱着小妹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山路里,小妹搂着她的脖子,水灵灵的眼睛眨了眨,问她:“招娣,我们是赔钱货吗?”
“不是哦,小妹明明是我唯一的宝贝,你不要听他们的。”
小妹问:“那么招娣,我们现在没有娘了,爹也不要我们,我们能去哪里呢?”
“我们,离开这里吧?”
小妹点点头,“好,招娣去哪,我就去哪。”
可是到最后,她们也没能走出这座小镇。
那应该是招娣最不愿回忆的一段过去,如今被血淋淋地剖开展现出来,现实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黑暗。
姨娘把小妹卖了。
招娣求爹把小妹找回来,那笔用小妹换来的钱早已被这个男人数过很多次,他气得一脚踹去,喝道:“反正迟早都要嫁人的!你懂什么?现在卖给别人家做童养媳,还能养着她!你呢?你能做什么?!”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招娣跪在他脚边手足无措,那是她唯一的妹妹,她说好了要带小妹离开这里的,怎么可以把小妹卖掉?
姨娘嗤笑了一声,圆滚滚的肚子彰显着如今她在家中的地位,父亲还得赶着去讨好她。
“娶你真是我的福气,不仅让我家有后,还赚了这么多钱……”
招娣的指甲深深陷在土里,福气,福气!从来都是这样,生女儿就是无福,没有人想过她的感受,没有人在乎小妹会不会害怕,他们只在乎自己的利益!
她一遍遍地质问为什么,哪怕嘴角被爹打烂,招娣也执着于小妹现在去了哪。
改变不了的结局,招娣只能逆来顺受,她甚至认同了他们的话,也许对小妹而言,做童养媳比跟着她吃苦要好。
她拗着一口气,险些被爹打死,姨娘这才假惺惺地上前阻止:“当家的快别打她了,我可看不得这些,干脆都告诉她,免得再来纠缠。”
究竟是谁纠缠谁,趴在地上的招娣狠狠瞪着这个女人,姨娘的脸色瞬间冷了下去,“你快瞧她这是什么眼神!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有苦从来不说,还要平白遭她的恨?”
恨,是恨。
可正是这股恨意和不甘,才让招娣从爹手里活了下来,得知小妹被卖给一个路过抱子坞的萧姓商人后,她跌跌撞撞地跑出家门,说什么都要去看看小妹。
“姓萧?”南初七的眼底闪过一丝诧色,忽然明白了什么,最后只化为无尽的冷意,“是他。原来如此。”
不过那个商人也可能是肖姓。
他带着疑惑继续往下看去,这一次,招娣的记忆产生了巨大的变化。
两人处于招娣编织的过去里,深受她本人影响,连天都是阴沉沉的。姜云清明白,招娣一定遭受了很大的打击。
那是关于小妹的。
湍急的河流、掉落的鞋子足以说明一切,招娣只觉得浑身冰冷,她抱着鞋子发了疯似的喊着小妹,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无尽的河流声。
她的过去,突然有了一丝裂痕。
带着一股麻木之色,招娣跪坐在河边,细细抚摸鞋面上的绣花纹,两眼空洞无神,嘴里嘟囔着旁人听不懂的话。
招娣的恨是从什么时候产生的?在不经意间,每个人都给她带来了伤害,一旦失去所有,她就开始回忆过去,慢慢地,她变得迟钝。
什么都不想,就是想死。
她是恨,但那还远远不够,她没有与现实斗争的勇气。
招娣绝望地闭上眼睛,其实她和那些镇民没有什么区别吧,抱子坞就是一座巨大的泥坑,她深陷其中,又哪里能干净呢?
她就这样坐着,似乎是在等待急湍的水流可以把她卷走。
姜云清突然发问:“所以善财娘子和招娣有什么关系?”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可这完全说不通。招娣顶多就是失去了对生活的希望,一心求死,并没有表露过要报复他人的想法。
南初七猜到了,“有人推了一把。”
究竟是谁在背后煽风,招娣没有发现一个男人正朝她走来,当看到那人的模样后,南初七的眼神瞬间变了。
“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惩罚总是落不到该惩罚的人身上,积善行德反而不得好死。”
招娣抬起脑袋,木讷地眨眼,表示不明白他的意思。
那人的神色沉静自如,又说:“你想过没有,如果你死了,这个地方依旧没法改变,唯一感到痛苦的只有你。所以凭什么,要让伤害你的人继续好过呢?”
招娣抱着双膝,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啜泣道:“可我做不了什么。”
她什么都做不了,小妹的命换不回来,所以还不如让她下去陪小妹。
“你能的。”那人的声音像毒蛇一般,充满了蛊惑力,“重生之道。”
这四个字,惊动了在场除他之外的三个人。
姜云清下意识看向南初七,后者则死死盯着那人的背影,似乎要把他戳穿。
果然是他。
仙客门宗主,和南初七有着太多渊源的萧之悌。
招娣的睫毛微颤,不敢相信他刚才说了什么,“你的意思是,小妹可以复活?”
萧之悌避重就轻,但在招娣听来,却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只有深刻地记住才不会永远消失,在这个地方,还有谁能够帮你?”
就是善财娘子啊。
招娣因为他的话,加深了想要上山的念头。
可招娣刚刚起身,王二婶就跑过来抓住她的手,狠狠骂道:“王招娣你作死呢?那么急的河流你还敢坐在这里!快跟我回去!”
她明明知道王素珍以前也骂过自己,但人就是很奇怪,因为一点点不足为道的善意就放弃了所有恨,所以,她的内心深处还是对生活抱有幻想的。
只是,这又能持续多久呢?
因王素珍而起的暖意,很快就被她爹打破了。
和当初的小妹一样,镇上有个老光棍花钱买下了招娣。
招娣坐在花轿里,笑着笑着突然哭了。
是该死的,所有人都该死。
只有一点一点地揭开自己的伤疤,才能看清楚里面的骨肉,还有那恶心的血脓。
招娣歇斯底里地喊着为什么,外面的人抬不动她的轿子,她让善财娘子听见了她的怨恨和愤怒。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原地只留下她的嫁衣,是后来出现在各家门前的嫁衣。
唉。
最后又是谁叹息了一声呢。
很轻很轻,却回荡在神庙里,剩下无尽的哀愁。
咔嚓——
招娣的回忆结束了。
没有任何征兆说明招娣变成了善财娘子,可他们就是觉得,招娣献出自身是必然的。
她要用这种方式报复抱子坞,竟也过去了很多年。
“所以,招娣是镇长的女儿。”
姜云清看到这里已经明白了,石碑求子很灵的原因,那都是招娣的恨意。镇长刚刚出生的小儿子怎么来的,想必就是用招娣的姐姐换来的吧。
他明明知道那件嫁衣意味着什么,却还是选择把女儿送上山,王金宝因此坡脚,全都是报应。
但是,招娣的报复还没有完。
“她要毁了整座抱子坞。”
“不太准确。”姜云清摇头,“有个人她不会伤害的。”
“王二婶吗?可是上个月选的就是她女儿哎。”
姜云清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他总觉得王二婶和她女儿都不会有事。
看完招娣的过去,两人最后也没能走出野宅,这是意料之中的,因为宅子是招娣的家,她肯定就在这里。
但野宅实在太大了,起初以为不会有其他东西出现,没想到过了桥后,一路上都是侍卫模样的鬼。两人甚感疑惑,善财娘子这是,真把野宅当成阎罗殿了?
南初七仗着有蛇神符咒护体,那些鬼使看不见他,所以避开眼线这项挑战,只有姜云清一个人。
“什么?!新娘子不见了!”
姜云清听到这句话,索性停在原处偷听,没想到南初七扭头就闯进去了。
好像也是,反正鬼看不见他。
屋里传来水盆掀翻的声音,鬼大爷吼道:“人又能跑到哪里去?赶紧给我找!这可是最后一位祭品,难不成要前功尽弃吗?!”
跪在面前的小鬼瑟瑟发抖,急忙磕头请罪:“小的这就去寻!”
同时,站在角落里的南初七默默伸出一只脚,只听扑通一声,那鬼莫名其妙摔了个跟头。
不过还好有他,这会姜云清应该躲了起来。
姜云清当然得跑,因为现在满宅的鬼都在找他。
反正南初七自己会跟上来的,而且他又是隐身状态,可让他嘚瑟了。
姜云清刚走没几步,长刀突然抵在他的腰上,而且不止一把。
转身看到数十位鬼侍卫齐齐举刀对着自己,他果断抬起双手,面上镇定,脚下却不停,结果这一退,他又撞上了别人的刀尖。
行,他被彻底包围了。
后来赶到的南初七算了算数量,将近三十只鬼,更别说清虚还在他手上,就这情况姜云清跑不了的。
其实姜云清根本没想过要跑,他就等着被抓然后去见善财娘子,简单又省事。没想到南初七仗着隐身推开这些鬼使,而且一把会悬浮的长剑是非常诡异的。
特别是,这把剑最后还停在了姜云清面前。
姜云清看着南初七,他很小声地说:“我帮哥哥。”
这怎么帮?给他递剑?
那还真是谢谢了啊。
见人不说话,估计也是被他的操作震撼到了,南初七又说:“但我顶多帮哥哥顶十个,一半打我,一半打你。”
姜云清的脸上总算有了点表情,“你是不是不会算数?”
鬼使们见他侧身对着一把剑自言自语,小小的眼睛里都充满了大大的疑惑。
南初七叹了口气,直接把清虚塞进姜云清手里,但在那些鬼使看来,这场面极其古怪。
坏了,真见鬼了。
他知道鬼使们都看不见他,所以他假装姜云清说:“我要谈判。”
姜云清:“?”
这和他的计划有点不一样。
也许是通过谈判让对方送他们去见善财娘子?
算了,他信南初七一次。
江湖规矩,不想打就谈判,每个人都必须遵守。虽然也有个别谈崩的例子,但是就目前来看,也只有这个能帮他们了。
鬼使们面面相觑,“谈判?好。”
竟然真同意了?
于是没过多久,姜云清就被它们华丽地踹进了地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