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听来,谎言的最高境界即一个人说过的、听到的、看见的所有东西都是真的,但当它们组合在一起后,就成了巨大的谎言。
黑云,雷雨,漩涡,除此之外,世界再无任何东西。
包括人。
船上堆满了尸体,几乎只剩南初七一个活人了,可上一秒明明还不是这样的。
他在抱子坞和笑城做过的那场噩梦,竟与过去现实一同融合,变成了他现在经历的一切。
在梦里,他曾看见一个穿着斗篷的人,当时总以为是萧之悌,直到梦境醒来回到现实,才发现自己错了。
但也确实是他认识的人。
奇怪,人可以死而复生吗?
他现在有点怀疑他所看见的世界了。
时间倒退至三天前——
初云号一路不停靠,夜里便由三花庭的人轮流掌舵。陈墨玉换下尉弘毅,他总算可以休息,然而甲板上的小木桌还没收走,他就知道这些人玩疯了。
他收拾东西时,听见附近传来一阵木头敲地声,抬头一看,发现是瘸腿的南初七。
“呃……康复训练?”尉弘毅试探着问道。
“什么鸟话。”南初七把受伤的右脚虚踩在左脚上,原本回房间是想奖励一下自己的,姜云清也答应,结果有心无力,他脚太疼了,不如出来走走。
经尉弘毅这么一说,确实很像康复训练,戳中了南初七的痛点,他当然不高兴。
“那我先回去睡觉了,宗主你慢慢逛哈。”
南初七没理会,怕是尉弘毅再不走,他就要抡棍子了。
抡语之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过去被我弄死的人不准提起,谁敢啰嗦就一起去陪他!
第一晚都这样,大家特别兴奋,不玩个通宵都对不起这艘巨船,所以散场之后安静下来还挺虚幻。南初七一个人站着发呆,他知道头顶的桅杆有明若清在放哨,这会一抬头,正好和她对上了目光。
“你——怎么还不睡?”明若清把眺望漆器放下,朝他做了个口型。
南初七也无声地回她:“因为我睡不着!”
云上航行和海上航行都一样,明若清需要观察前面的山峰规划路线,以提醒陈墨玉提前避开。看这天气不会下雨,她有正事要忙,南初七就不打扰她了。
没想到,今晚除了做康复训练的南初七,还有一个人大半夜不睡觉。
“你怎么还不睡?”南初七小心坐下来,问了和明若清一样的问题。
秦昭落瞄了他一眼,又继续双手托脸,看起来闷闷不乐的。
当然不高兴了,天杀的晏君到哪都能遇上,秦昭落不想看见他,索性就坐甲板上干吹冷风。
南初七玩笑道:“不是有房间吗?你不会真打算睡我床底吧?”
“才不是!”秦昭落真懒得多说,都怪南初七把晏君放进来,他至于这么膈应吗?
南初七笑笑,伸长受伤的右腿,这样比较舒服。他和秦昭落的关系很特殊,与别人都不同,如果不出意外,他俩本来是可以一起长大的。相差四岁,其实已经没区别了。
所以秦昭落不甘心比不过他,跟周围环境有关,他压力挺大的,总用一些极端的方式证明自己,比如离开冀州,也比如离开昆仑虚。
是啊,就是仙谈会上他与仙门百家据理力争,甚至不惜以退学来结束整件荒唐的事。
南初七现在想想,觉得秦昭落当时的所作所为真是豁出去了,倘若换做是十五岁的他,万不该会有这样的勇气。
可是,秦昭落能有什么办法,那是他的亲人,他比谁都想要一个真相。
虽然姜云清表明暂时不认,但有些话,南初七还是觉得有必要让秦昭落知道。
“你知道秋管家死了吗?”
“什么?”
秦昭落不知道,大家都瞒着他,为的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是自戕。”南初七平静说着,就好像在谈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对大部分人来说,秋管家是不被允许存在的,所以即便是他,也不能多提。“他原本就没几天了,你把老人家从那么远的地方带过来,舟车劳顿,有想过他可能会受不住吗?”
老人受不住,但他以为秦昭落可以为他的二少爷正名,所以义无反顾地来了。
吊着一口气硬撑着来的。
秦昭落不由得攥住膝间的衣袍,声音发紧道:“……他不想连累我。”
“对,一个仆人,一个当了几十年的仆人,连死后都想继续服侍主子的仆人,从身到心写满‘忠诚’二字,孰轻孰重他拎得清。你自己都无暇顾及了,他不如早早闭嘴,还得感谢你带他来宛城,至少为之付出过努力。”
“可是我没有想过会这样,我以为——”
“以为大家都会听进你的话,以为有了人证,就可以再查一查当年的事了。”南初七莫名觉得吐气沉重,隔了良久,直到秦昭落以为他不会再说下去了,他才重新开口:
“不是的。今年仙谈会是谢宗主第一次以归云宗的名义主持,你和秋管家出现的时机太巧了——整整十一年,偏偏到他这里突然就有人证了,巧到已经在针对他,让他怎么能忘记金州湾的仇呢?”
纵使秦昭落想要澄清舅舅火烧西望十二楼,是因为杀死他娘的凶手都躲在这里,他们并不无辜,但也有无辜的人,谢长期不无辜吗?
他才经历过一次宗门易主,结果姜听云一把火直接给他烧得干干净净。
这是血海深仇啊。
命运好像对谁都不公平,南初七没资格评判这桩旧事中的任何一个人,秦昭落或许有,但他绝对用错了方式。
“因为你把仇恨归于人性讨论,已经不是在声讨公道了,和你的初衷背道而驰。你才十五岁,在场哪个不是你前辈,无视尊师重道,抛弃昆仑虚的规矩体统,就是你的错。”
尊师重道,这句话沈年也说过,他自个倔性太强,哪里肯听进去,如今南初七再说一次,他当然委屈,且觉得不被人理解,想要抽身离开。
“我还没说完。”南初七及时抓住他,心想这人怎么油盐不进,换做别人早一脚踹过去了。
“你也要来指责我,我到底有什么错?!”
“你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吗?”
南初七的神色瞬间冷冽,与他同时开口,陡然的变化也让他手足无措。
不是想要人证吗?只要有心随便一找到处都是,南初七就算其中一个。他可以明确告诉秦昭落那把刀到底有多寒,杀死一个人又需要多少的力气。在别人都闻之色变的事实里,南初七亲身经历,秦昭落就是日子过得太好了,刀不抵他脖子上不觉得疼。
“你说教意味太浓,我看你在那天的样子,气势汹汹好像是想要教点我们什么,并且质疑所有人的道德观念与选择。但你不要忘了,你还没有证明你亲人的清白,你舅舅背着楚霄走狗的罪名,在别人眼里,一个替杀父仇人说话的人,能有几分真实?”
就是因为这个,南初七比谁都想捂死他的嘴,不要急于判断事情的真假好坏,时间往往能证明一切,秦昭落愿意站出来,便算是例子,但他好心办坏事,只会越描越黑。
秦昭落说不出什么话,他沉默了。南初七拍了拍他的肩,道:“乔阁主说过,面对君子,不能以财利污之,必以声色污之。她懂得口诛笔伐对正义人士来说有多么伟大;只言片语,断章取义,同于武夫之刃,也可以压垮一个人。我不知道你是该庆幸八卦阁不曾把你写进去,还是那场大火来得实在太巧,像是老天都在帮你一样——”
南初七突然缄口,望着某处出了神。他也觉得金州湾在那晚走水实在凑巧,一家名门正派,如果不是有人故意纵火,就像当年的姜听云一样,怎会毫无征兆地出事?
唐多令对西望十二楼的调侃,也仅仅是为了转移话题,不至于秦昭落变成众矢之的。如此戏剧性的一幕,确实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南初七发现不对劲,可他不想去管了。
真相不明,那就把水搅得更浑。
南初七最终只说:“你运气很好。”
仙谈会上那场大火,意外也好人为也罢,它都已经过去了。现在等着南初七的是秋日狝猎,但他隐隐感到不安,是恍惚间看着初云号空荡的甲板,下一秒就突然变成可怕的画面。
他在抱子坞做过的噩梦,以及在笑城再次梦到的后续,让他分不清是过去还是未来。
因为两年前他也上过一艘船,以至于他出现了幻觉。
抱子坞的梦会应验,这是真的,他在梦里看见的活尸,和怀疑是萧之悌的人,真真假假,所有东西他都在现实一一遇到了。
唯独那艘船。
南初七忽然明白,梦里的船或许不是两年前的东瀛船。
是初云号。
“你平常的时候,看到某个场景,有没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秦昭落愣住,有点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但还是回复说偶尔会觉得眼前事物是在梦里,或是以前发生过一次。
由知觉和记忆产生的错视现象,这很正常的。
……正常吗?
南初七就好像偶然间得到了预兆的能力,他不可能不害怕,明明是一场怪诞的噩梦,却全部都灵验了,更何况他已经确信那艘船就是初云号,这里未来会发生什么?
“对了,你刚才提到乔阁主,我有疑问,她是不是……”
“错觉。”
“我还没说呢。”秦昭落无语了,反驳得这么快,那肯定是有鬼。
乔晚琼一个人前往秘境,先不提乔平君居然会答应,她在驿站接哥哥回去的时候,秦昭落觉得她看起来和以前不一样了。
但南初七不愿回答,秦昭落也不是个刨根问底的人,而且这事和他没有关系,错觉就错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