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内容令人意想不到,阮望不能理解,张亘的努力明明已经取得了很好的成果,结果为何会是这样。
他定睛看去。
粗看之下,画中池水颜色深黑,污浊不堪,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朵孤零零的白莲花。
但仔细观察,会发现池水中遍布着细细的白色“绒毛”,它们连接着白莲的莲柄,像是植物的根须。
洪远注视着那汪绝望的死水,缓缓说道:
“在攸关生死的道德考验中,轮回者们互相坦诚心声,最终为了坚持正义选择牺牲,我很欣慰。”
“可是,牺牲的痛苦却并不会因信念坚定而减少半分,相反,许多时候,黎明前的黑夜才最是难熬。”
“他们不愿违背良知,可内心的欲望却也难以割舍——无论惜命还是别的渴望,必须全部放弃,他们不甘、不舍,对未来充满担忧,免不了一番内心斗争。”
“有人选择坦然赴死,也有人会对至今为止的人生产生怀疑,自怨自艾,痛恨这个世界,甚至陷入虚无主义。”
“种种痛苦,便是做英雄的代价。”
“……”
阮望抿了抿嘴唇,心情也变得复杂起来。
刚刚看见画中景色时,他吃了一惊,但经过洪远提醒,他再仔细想想,又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
结果的好与坏,与过程的痛苦与否其实没有关联,轮回者们选择放弃终结任务,看似是简简单单就做出了决定,但内心一定经过了无数轮挣扎。
自己只是个旁观者,虽然能够理解他们的心情,却终究无法感同身受,缺了几分真实,才小觑了这份痛苦。
似乎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洪远寡淡地笑了笑,说道:“阮望,灵性的种种情感,若你没有亲身体会,便无法真正感受它的重量,这与知识无关。”
“……”
阮望听懂了,这是洪远在调侃自己懂得多但体验得少,眼高手低。
他没法反驳,毕竟他的人生确实顺遂,家庭圆满,生活愉快,别说生离死别,连大风大浪都没经历过。
对他人的痛苦,他能理解、能共情,却终究没有切实体会。
呼出一口浊气,阮望清除心中杂念。
他重新看向那幅画。
水墨底色已经被涂黑,变得恶臭难闻,那朵白莲却显得更耀眼了,像是黑暗中的明灯,其中酝酿着某种难言的感动,使人心生向往。
熟悉的感觉……像是某几种情感的具现。
渐渐地,阮望似乎理解了这朵花所代表的含义——它是「希望」。
轮回者们做出牺牲,痛苦染黑了池水,但他们知道自己的牺牲是有意义的,轮回世界会因此得救,这份相信汇聚成了对未来的希望,在黑暗中开花!
池水中的那些细密根茎,就是他们即使痛苦也要坚守本心的强烈信念。
画中的黑白二色并不相融,因为痛苦与信念本就可以同时存在。
而且,颜色多寡代表不了什么——这些信念的根虽然微小,却又细又密,顽强地扎根在黑暗中,汲取营养。
最后,绝望的黑莲枯萎了,希望的白莲却还开着。
嗯,没错!
阮望心里有了结论,自觉已经完全明白了,便转头看向洪远,准备开启嘴遁。
「希望」盛开,这难道不是灵性美好的胜利?
灵性生命哪有洪远说的那么不堪?
但是——
洪远已经从他的眼神中猜到了他要说什么,抢先开口道:“你是想说……哪怕是在这样不得不牺牲的绝境中,轮回者们直面痛苦,却依然选择了希望,这足以证明灵性的美丽?”
阮望点头,笑着说道:“这不明摆着的么,即便是在现实世界,需要以死明志的情况也是少数吧?”
“你的考验严苛到变态,但轮回者们依然给出了满分答卷,难道还不够?”
安静——
洪远似乎在思考阮望所说的话,久久沉默。
可仔细看的话,他眼神中的悲哀却从未变过。
片刻后,他开口说话了。
“阮望,你说……我的考验过于严苛了?”他冷着声音,一字一句问道,“现实世界要更好,是吗?”
见他态度变得严肃,阮望后颈莫名发冷。
“难道不是?”他反问。
洪远没有立刻回答,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伸出手,手指在画卷上抚过,白莲的花瓣微微摇晃,抖落几颗露珠。
“多么美丽啊……出淤泥而不染,就像长夜尽头的黎明。”
“自灵性诞生以来,生命一直在追逐它,无论老人小孩,英雄匹夫,圣人凡庸。”
“我见无数人求不得它,认不得它,不敢要它,也见无数人为它付出一切,为它赴汤蹈火。”
他感慨了几句,语气却冰冷无情。
接着,他转头看向阮望,继续说道:
“我的考验严苛?”
“你可知道,现实世界中,只需小小的牺牲便能拯救世界……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奢求?多少人流尽了鲜血,却连希望的影子也看不到,一切成空?”
“你可知道,现实世界中根本不存在轮回者这样普遍高尚的群体?卑劣者大行其道,高尚者立碑而眠,斗争与对立才是常态!”
“现实中每个文明的发展,每个时代的进步,要付出的时间与代价都难以计数,远胜过某个人的牺牲!其中诞生的痛苦,更是恒河沙计。”
“而有时,哪怕只是追求个人升华,所需代价也比生命更重!”
说到这里,洪远叹了口气,问阮望:
“即便这样,你也坚持认为…灵性值得被托付未来吗?”
阮望:“……”
阮望无言以对,因为他知道,洪远的话很沉重,却没有夸大。
如果以文明的视角来看待世界,上到文明发展,下到百姓民生,灵性生命的表现并不理想,甚至可以说很糟糕。
站在历史的视角,灵性文明的进步总是伴随着冲突与对抗、战争与流血,历史一遍遍循环,痛苦也跟着循环。
站在个人视角,生命虽然平等,但世界是不公平的,有幸福的人,自然就有痛苦的人,甚至有的时候,个人的幸福是建立在更多人的痛苦之上!
如果眼中只看见黑暗,就会变得消极,看不见希望;
可同样的,如果将人性的美好奉之圭臬,也容易盲目乐观,轻视了客观的痛苦。
阮望动了动嘴唇,想尝试说些什么。
但洪远忽然又说道:“而且阮望,你似乎对我有什么误解。”
“我从不怀疑灵性生命的潜力,也始终相信,灵性的未来拥有无穷可能,无论世界多么糟糕,只要时间尺度够长,他们总能抓住希望,拨开迷雾,找到出路。”
阮望眉头一抬:“那为什么……”
“因为没有区别。”
没等阮望问出口,洪远回答了他。
“灵性的本性是善是恶,是否心怀希望,能否走向未来……对我而言都没有区别,也没有意义。”他指着画卷,冷冷说道:“在我看来,这里没有寓意,既没有希望,也没有绝望。”
“它们只是两种颜色——苦痛与欢愉。”
“呃…”
经洪远这一提醒,阮望好像明白了什么,有不好的预感浮现心头。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前认为洪远可能是对灵性生命存在偏见……这似乎是误解。
他感到头皮发麻。
洪远继续说道:“阮望,你看见的是他们的信念,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是长夜后的黎明。可与我而言……所谓莲花与淤泥、黎明与长夜只不过是两种相反的色彩,甚至长夜还要更加漫长,而且我知道,黎明后是下一个长夜。”
“无论是否孕育了希望,结局是否光明,痛苦就是痛苦,这改变不了。”
他平静地对上阮望视线,用陈述的语气说道:“阮望,我不是辩道者,我只是灵性得出的答案。”
“片刻欢愉,永恒苦痛,世界污浊如此,众生在渴求解脱。”
阮望麻了。
他终于明白,是自己一直理解错了!
洪远声称自己从不偏颇,原来是这个意思。
身为「人间\/灵性之神」,他想要毁灭灵性生命的理由非常简单——无关乎个体抉择,无关乎种族存亡,仅仅是因为众生痛苦,想要寻求解脱。
仅此而已。
这个答案很消极,让人无可奈何。
阮望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多半是无法说服洪远了。
他揉了揉额头,重新睁开眼时,看见洪远摊开手掌,具现出一柄与哀歌长度相近的长剑,握在手中。
洪远手指划过剑锋,淡淡说道:“阮望,我希望你能知难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