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下午。
温州阳光文化音乐公司,何情母女坐在办公室一边喝茶,一边等蒋见生来。老蒋约她们说事。
何情的新专辑已经发行了一个月。
发行那天,蒋经理利用手中的渠道,当天就让和自己有业务关系的朋友克服了六万盒磁带,这个销售情况不是太理想。要知道,在这个时代,音乐作品新专辑最重要的是首次销售,正常情况下,首发的量占总销售的比例是非常高的,不出名的歌唱家甚至能达到了百分之八十以上。
后来渠道那边虽然还会陆续补货,但数量却不是太多,搞不好首发就是绝唱。
当然,已经成名的当红歌星不在此例。比如过两年就会大红的歌星李玲玉,新唱片第一天就卖出去八十万张。张蔷的新专辑首发更是达到骇人听闻的破百万,你没有关系还拿不到。
何情的《粉红色的回忆》首发销售六万盒磁带后,接下来的情况不温不火,慢慢过了十万,到今天堪堪破二十万盒,看起来不少,但放在十亿人的大市场里,就是大扑街。
陈忂心里很急,她一辈子要强,到四十多岁了依旧一事无成,便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为了何情,她从杭州到北京,一待就是一个多月。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母女来京这么长时间,该玩的地方都玩遍了,只得成天呆在小旅馆里,很是憋闷。
销售情况糟糕,何妈妈心中就有些后悔,不禁自怨自艾,暗想:我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 糊涂让情情灌唱片,成功的道路不止一条,当个歌星也不错,歌星也是星。不想蒋见生也是个不靠谱的,唱片都发行这么长时间里,预料中的各大报刊争相报道,各种演出接到手软并没有出现,反把我们母女陷在这里。早知如此,还不如依旧和以前那样,联络影视圈里的人,争取个角色,好歹能够在屏幕银幕上露个脸,让浙江老家的人看到,面子上也过得去。现在这情形,搞得不上不下,难受死了。
宣发情况不好,就想想办法啊。但蒋见生和孙朝阳二人好像并不着急的样子,老蒋每天不知道在忙什么,不是出席这种会议,就是参加那种活动。至于孙朝阳,更是跑什么电台去当主播,还说是为唱片做宣传,那么效果呢,怎么看不到?
正想着,蒋见生就进了办公室。
音乐公司现在只签了何情一个歌手,里面墙壁上到处到是何女士的海报,看起来挺漂亮,就连老蒋的办公室墙壁上也挂了张大照片,巧笑倩兮。
老蒋还是那副模样,身上穿着不合身的宽大西装,系着红领带,梳了个大背头,发型显得飘逸:“何情,何妈妈,你们来了,久等久等了啊。”说着话,他指着墙壁上的照片说:“何妈妈,这是新一期海报,就是上周拍的那套,我选了一张,你看看怎么样,还满意吗?”
陈忂:“多谢领导的关心,我个人很满意。对了,我看公司里只有何情的海报,是不是挂点其他歌手的?蒋经理你不会没有签别的歌唱家吧,或者别人不愿意来?”
“怎么可能,我这么可能紧着何情这一只羊薅。”蒋见生装看不出陈忂心情不美丽的样子,笑着将一张海报从包里掏出来,递给母女俩:“这是我们公司刚签的歌唱家,准备明年推出。”
何情好奇,一看,上面印着一个光头姥,不是浙江老乡计春化还是谁,忍不住扑哧一笑:“计老师要唱歌啊,怕就怕人家一看他的样子就害怕,更别说买他的磁带回去听。”
蒋见生:“只要歌好就能卖,文化产品,靠内容说话。等你新专辑销售上了量,我让孙朝阳为计春化写几首歌。这事朝阳一直没有答应,不管了,我先签下再说。大不了多跟他说几句好话,你们也帮这劝几句,都是浙江老乡,要互相帮忙的。”
“上量,上什么量啊。”说句实在话,陈忂对这事已经有点不看好了,内心很郁闷:”蒋经理找我们来谈什么事,孙朝阳同志怎么不来,他负责的是艺术那一块儿。“
蒋见生笑道:“何妈妈,何情同志的新专辑已经销售满一个月,今天是公司结算的日子,我要把钱给你们的,孙朝阳来这里做什么啊,他又没有钱。”
说起拿钱,陈忂更郁闷:“蒋经理,何情和你们签的是分成协议,当初我也不懂这个,稀里糊涂就签了。我想了想,要不咱们换一次性买断协议吧。”
原来,八十年代的歌星的收入大多是一次性买断,,新出的专辑一首歌多少钱来算,一次付清。以后,公司的专辑卖出去多少,跟歌星就没有任何关系了。这样,歌星和音像出版社双方以后都没有牵扯,清清爽爽。
具体怎么给钱的呢,自然是按照咖位和市场号召力来。
就八十年代中期最红的几位歌星来说,发行了《囚歌》和《铁窗泪》的迟志强,每首歌音像公司给一千五百块钱。一盒磁带十二到十四首歌,合计两万块左右,看起来好像不错。
但迟志强可是销售过千万张唱片的大咖,自然不满意这个数,和音像公司扯了不少皮。后来还被公司爆出代唱的丑闻,迟歌星自然是否认的,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楚。
当时还有一位着名歌星李玲玉非常火爆,新专辑第一天就卖出去八十万张唱片,任何一张唱片都有几百万销量。
八十年代的人都淳朴,唱片公司跟她谈的时候,问她要多少钱。李玲玉有点不好意思,说给四千块就行。最后,公司和她签了一张四万的合约。接下来,这位姐一口气出了八十多张唱片,高产到令人头皮发麻。也成了娱乐圈一等一的富婆。
同样是大富婆的还是电音天后张蔷,不过,她采取的是分成的方式。她一张唱片就能卖七百万盒,一算分成就是天文数字,在八十年代可谓是惊世骇俗。
何情刚开始签新专辑的时候,蒋见生本打算给个一次性买断,大家钱货两清,再无瓜葛。但孙朝阳却持反对意见,认为应该给个分成。
孙同志对新专辑的销售前景是非常看好的。如果分成,也能为何情带来不错的收入。不然,以何情现在这个纯新人的地位,估计也就一千多块就打发了,毕竟自己和她是好朋友,不能不帮忙。
更重要的是,在商言商,孙朝阳自然知道何情未来的成就。一次性买断,对于公司以后的发展并没有什么好处。不然人家拿钱走人,以后成名了,一想起那么红的一张唱片,你蒋见生才给一千多块,太欺负人了。越想越气,怕是以后再不会和公司的合作了。
他跟蒋见生争取了半天,就要了个分成的协议。
蒋见生听陈忂这么说,禁不住摇头:“何妈妈,合约就是合约,大丈夫一诺千金,说好的事情就不能反悔,更何况咱们已经签了文件,具备法律效力。”
这是拒绝了。
陈忂还是不甘心,说,蒋经理,就专辑这点销量,能拿多少分成。我们可是浙江老乡,难道你不念同乡之情了吗?难道以我家情情和孙朝阳的友谊,修改一下合约就不行了吗?
蒋见生很为难,说,这事是朝阳定的,如果改合同,他肯定不答应。再说了,当初我们做了分工,签歌星,做专辑那边都是他负责,我只管销售和财务,不能代替他做主的。
何情做为一个艺术工作者,看母亲唠叨不停,满口铜臭,实在丢人。她非常不满。:“姆妈。”
陈忂:“我这是做为一个母亲在为女儿争取利益,你别说话。”
蒋见生:“我真没办法,要不这张专辑先执行现在的合同,下一张再改吧。”
陈忂说了半天,老蒋只是摇头,她也是没有办法,只得郁闷地带着何情去财务结算。
八十年代初期只有对公账户,私人无论是领工资还是拿各种劳动报酬都采用的是现金形式。
财务看到陈忂跟何情,惊讶地问:“你们就这样来了?”
何情:“请问,是不是需要什么手续?”
“不是不是。“财务道:”我是问你们不拿个装钱的家什吗?”
陈忂举了举手里的提包,提包不大,就能装一本新华字典,是她自己用灯草绒做的,已经有些年头,提手处的绒已经磨光了,有点发亮。女儿新专辑销售情况堪忧,估计也就几百块钱,应该够装。
几百块已经不错了,当普通人一年的工资。这个专辑卖到最后,情情的收入应该能破千。
财务扑哧一笑:“这可装不了啊。”
何情好奇,问:“究竟是多少?”
出纳对一个工作人员道:“小红,给何情拿个口袋来,对对对,就是上次我装苞米的那个口袋。”
就将一张表放在何情面前,说:“听说你们今天要过来领钱,单位没有那么多现金,我们今天上午又去银行取了些。一共一万一千三百二十一块,这里,你签个字。”
陈忂:“夺钱?”她无比震惊,新学的北京话脱口而出。
“一万一千三百二十一块啊,怎么了?”出纳打开身后的柜子,把一捆捆钞票拿出来,放桌上让何情母女清点,口中不住吐槽:“银行那边也是可恶,一听说我们要取那么多钱,嫌烦,那张脸黑得滴得出水来,有那么为人民服务的吗?孙朝阳说了,现在新专辑才卖了二十万张,将来估计会达到四百万以上的销量,我算了一下,以后还得从银行取二十多万现金。一想到以后每月还得取银行取一次大笔现金,我就头疼,头疼啊!”
出纳今天上午去银行跟柜台吵了一架,那边也恼了,故意整人,给了好多零钞。全是女拖拉机手,炼钢工人和纺织工人,大团结是一张没给。
搞得她光数钱就数了一上午,现在又得跟何情母女俩数一次。
顿时,办公桌上堆起了一座钞票的小山。
何情看到这么多钱,眼睛都花了,顿时惊得背心出了一层热汗。数钱的时候手都在抖。
陈忂:“你也是个没用的,我来。”便手脚麻利地数起了钞票,在度过刚才震惊后,何妈妈很快平静下来,面色如常。
何情整个人都是懵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和扛着口袋的母亲回到旅馆,一颗心还在砰砰跳个不停。
喘息方定,这才听到姆妈说:“我原本还想着拿个一千多块干净利索,对孙朝阳和蒋见生的很不满意。想不到分成竟有这么多钱,嗯,孙朝阳这个朋友值得交。毕竟是落后省份来的,这孩子挺淳朴的。”
何情不满:“姆妈,人家四川天府之国,也不穷,你少瞧不起人。孙朝阳是个大作家,才华横溢。”
“五六十年代,四川那边来浙江要饭的人多了,对了,去西域去内蒙的,也是四川人居多,毕竟是人口大省,土地也少,养活不了人。”
何情:“姆妈,我想……”
“你想什么?说。”
何情吞吞吐吐半天,才说,现在不是得了笔钱吗,回杭州的时候,她想买些盆景,黑松的还有鳞皮松的盆景,迎客松也要一些。
说出这段话,她心中不住打鼓。
从小到大,何情都被母亲严格管理,从穿什么衣服到吃什么东西都要插手。比如,何家是吃水都长胖的体质,那么,身材得保持住。糖果糕点是绝对不能碰的,每顿只一碗米饭,严格控制碳水化合物摄入量。茶水不能喝太浓,喇嗓子。每天晚上睡觉,嘴里要含一片梨,含上一个小时吐掉,说是润润声带。早上要跑步,要发音练习,要形体训练。晚上十点半必须上床睡觉。
至于醪糟、黄酒、葱姜韭蒜麻辣更是一点不能碰,逮住就打。
同龄人喜欢的玩意儿,都不许碰。
何情参加工作后的工资,全部上交,只给点零花钱。
不过,陈忂给女儿买化妆品和服装却非常大方,专挑最好的。十几年下来,倒养出一个好女儿。
何情也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盆景。她养文竹,养仙人掌、养兰草、养太阳花,都是不值钱的玩意儿。她养得很好,只是单位宿舍面积小搁不了,后来都送了人。
养花养草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陈忂也不在意。
但盆景中松树是最上品,价格也相当昂贵,一盆极品的鳞皮松,如果出自名家,在杭州价值好几百,甚至还有上千块的天价。
陈忂却打了个哈欠:“钱是你的,爱怎么花怎么花。“
何情意外:“姆妈,你不是让我交工资吗?还有,先前在音乐公司的时候,你为合同的事情跟蒋经理讨价还价,现在却对钱毫不在意。“
陈忂哼了一声:“那时候你不是没钱吗,为了事业,自然是计划开支。现在有钱了,随便你。真当你妈是市侩,我现在是你经理人,自然要为你争取最大利益。其实,我对钱真没兴趣,钱够用就行。我只希望你能有出息,难不成你有成就了,我还指望着享受什么?你能够给我争光,那就是最大的孝顺。我才懒得碰你的钱,好好的一个人,只说钱,庸俗得跟小市民一样,还搞什么艺术。”
“嗯,知道了姆妈。”
八十年代的整体社会氛围倒是不怎么看重钱,尤其是知识分子家庭们都比较传统,君子不言利嘛。
对于何妈妈来说,名比钱更重要,面子比吃香喝辣更要紧。
但何情却觉得钱是个好东西,有了钱,可以在老家买个院子,放好多好多盆景,还可以堆座假山养点金鱼,日子多美好啊!
二十万盒磁带的销售就有一万多块钱收入,孙朝阳说专辑可以卖四百万盒,那就是二十多万,那是多少钱呢?不过,如果以后专辑卖不动了呢?
现在的治安有点乱,何情一晚上都没有睡好,总觉得有人在扒拉自己的门窗。
她不停地起床看藏钱的地方,看到麻袋还安生地放在那里,才舒了一口躺下。
躺半天,又猛地坐起来,大口大口喘。
第二天,她因为受了凉,刀片嗓了。
陈忂大怒:“这么不顾惜身体,你还要不要你的艺术生命了?做大事则者,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才一万块就把你搞成这样。贪钱贪成你这样,我为你感到羞耻。”
一通大骂,骂得何情又羞又气,眼泪都下来了。
拿了那么多钱是一件大好事,最后却搞成这样,真是没来头。
陈忂手脚麻利地给女儿炖了冰糖银耳羹,让她喝下。何情把她转一边不理睬,何妈妈继续骂。
骂了半天,又用围巾把何情的天鹅颈缠了好几圈,顿时让这个优雅的女明星变得脑袋大脖子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