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成都平原迎来了雨季。
说是雨季,其实并不是人们所以为的那种整日瓢泼大雨。和夏季不同,四川冬季的雨水特别多,这雨却小,朦朦胧胧,淅淅沥沥,从早到晚。从窗户看出去,外面全是雾气水气,万事万物都笼罩在一片白色的轻纱中。
今年的雨一下就下了二十天,到现在还没有停止的迹象。
孙永富正在上班,他的工作是卸砖。当烧好的成品从窑口中被铁轮车传送出来后,他就和几个工友一道跳上车去,顾不得烫手,用铁爪抓起四匹红砖朝排起长队的拖拉机、三轮车和卡车上扔。
雨丝飘下来,淋到砖上,发生嗤嗤的声音,然后是大团水蒸气腾起。
雨水,汗水糊在脸上,湿了干,干了湿。
这是极强的体力劳动,很辛苦,旁边的两个青工就在不停咒骂,满怀怨气地问候着砖窑的直系女性亲属,表示自己三生不幸才干了这个不是人的工作。
孙永富笑笑,对两个小伙子说,干活哪有不累的。他以前没有被招进厂子的时候,在地干活,一样劳累。人皮难批,人天生就是要来这个世界上受苦的。
两小伙子道,老孙你这话就不对了,凭什么别的人都要坐在流水线前,烟儿抽着,茶水喝着,咱们却要在这里不停的动。
孙永富道,收入不一样啊,流水线的工人一个月才多少钱,咱们拿多少钱,都赶上别人一倍,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再说了,来拉砖的司机每次都会扔一包烟给大伙儿,这又能省多少钱。别人抽烟喝茶要自己掏腰包,咱们抽烟喝茶有人送,难道不美?让你们不干这个,下车间去开机器,肯吗?
两个小伙子嘿嘿一笑,回答说,确实不太愿意去车间当工人受穷。
孙永富:“这就对了嘛,力气去了睡一觉又有了,关键是活得痛快。”
这一年国家好像发生了多变化,首先是严打,社会秩序确实肉眼可见的好转。不像以前,你上街去玩,或者去饭馆吃饭,去电影院看电影,莫名其妙就会被流氓骚扰。一出门,就有强烈的不安全感。
其次,街上摆摊设点的贩子多了,逢三六九赶场,县城路边全是买菜卖鸡鸭鹅的老乡,挤得水泄不通,把道路踩得浮起两公分厚的淤泥。满耳都是叫卖声:“耗儿药,耗儿药,耗儿吃了跑不脱。”“舍得宝换宝,珍珠换玛瑙。”
这些在一年多前可都是投机倒把,要被城市管理人员抓的。
包产到户,允许个体经济做为计划经济的必要补充,让人们的生活变好。
中国人自古安土重迁,日子好过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修房子。实际上,农村的很多房子都是解放前的老屋,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也到了摇摇欲坠的年纪。
老房子大多以杉木为框架,中间用竹子编成墙面,上面糊上黄泥,再涂上石灰。远远看去,青瓦红墙,标准的川西民居,很古典很唯美。但生活不是中国画,不是美术作品,住这种四面透风的老房子其实并不舒服。尤其是在冬天雨季,屋里比屋外还冷。
因此,大伙儿手头稍微有点钱了,就开始改善居住环境。
但这里有个问题,木材不好弄。
平原地区经过两千多年的开发,到处都被砍得光秃秃,草都不长一根。
没办法,只能修砖瓦房。
砖瓦厂很少,砖瓦紧俏。不走后门,光排队就能排死你。
就算走后门拿到条子,如果不跟装卸工搞好关系,人家就敢给你上破砖头,上烧过火了的砖,或者让你等着,反正有的是一百种办法收拾你。
这样一来,装卸工成了砖瓦厂工人当中油水最足的工种。买砖人一来,第一件事就是给大伙儿赔笑脸,香烟雨点一样撒下去,还把地里摘的蔬菜水果什么的朝你手里塞。
一个月下来,大家都不用买烟买菜,日子过得不知道多爽利。除了累,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你在厂领导那里没点关系,还来不了这个岗位。
孙永富他们装好一辆东风牌卡车,有点累,加上衣服都湿了,便懒得再管后面的拖拉机,都跑到窑上去抽烟喝水歇气。
所有人都脱掉衣服,扔水箱上烘干。
一个工人接着刚才的话题道:“老孙,你年纪也不小了,朝阳那么有钱,也到了享福的时候。我如果是你,直接办个病退,去北京养老。还用在这里吃苦,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孙永富突然满面苦楚:“有什么钱啊,哪里有钱。朝阳现在北京当干部不假,可问题就出在当干部这上面。你也知道的,现在的国家干部如果没有职位,屁都不是。他也就是个小编辑,每个月苦哈哈的三十来块钱,光吃饭都够呛。对了,我家小小还在读书,也需要学费和生活费,每个月我都要给他们寄钱。你当我不想休息,我要停得下来才行。命里带着苦瓜,我的人生就是一场遗憾。”
他指了指自己的裤子:“你们看,我这条裤子都穿多少年了,一直没钱买新的,苦啊!”
老孙的裤子屁股和膝盖处都层层叠叠打满了补丁,厚达一公分,宛若棉裤。
“还有,我家那婆娘你们也是晓得的,一直有病,心里烧得慌,大冬天的要吃冰棍。没钱买怎么办,只能喝凉白开。药是几十副几十副地抓,把脸都吃黄了,惨!”
那人满面的不相信:“放屁吧你,你家穷,也不看看你屋里头,朝阳发表的小说都堆成山了,那得是多少稿费啊!”
孙永富义正词严:“没有稿费。”
众人:“怎么可能?”
孙永富:“集体创作,集体创作懂不懂。朝阳现在不是国家干部吗,有单位的。他写的书属于国家,属于单位。国家已经给了他工资,自然不再给稿费咯。太穷了,太穷了!”
老孙说到忧伤处,大口吸烟,熏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众人见他凄惨,都安慰说,老孙你别难过,家里虽然困难,但朝阳好歹也是北京人了,小小一考上大学你不就解脱了。咱们做父母的,吃再多苦都不怕,只要孩子争气就行。
刚才那人看孙永富哭天抹泪的样子,心中冷笑:这老孙怎么虚伪成这样?
他忍不住道:“老孙,你少装怪,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平时在外面的时候抽的是经济烟,抽的是春城,抽的是大生产。回到自己家里,都是中华、良友,健牌。孙朝阳一条一条给你寄,当我们都是瞎子看不到。”
孙永富:“你放屁,你诬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