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朝阳:“先生不用谦虚,这也是我们后辈对您的敬仰。古人说,君子生于世,当立德立功立言。先生质高行洁,我等楷模,乃是立德。先生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乃是立功。现在也该到了立言的时候了。”
沈先生却不以为然:“孙三石,我说了,我就是年轻的时候写了些文章,换了些稿酬生活。民国到如今,文学大师如同浩瀚星辰,和郭鲁茅巴老舍等大师比起来,我不过是米粒之珠,何敢大放光芒?所写的湘西题材小说,以前可是被批判过的,个人感觉没有什么价值。我也不算是文学家,勉强只能是个历史学者吧,也无言可立。”
孙朝阳听到这话,心中感觉到不好。沈先生写给迟春早的回信他读过,看得出来,先生对迟教授要开新课题这事很高兴。人嘛,总有些虚荣心,或者荣誉感。谁不想自己成为大学课堂的必读科目,成为理论家研究的对象呢?不然也不会请迟春早面谈。可看他现在的态度,好像很不高兴的模样。
孙朝阳:“不然,我们就拿历史研究来说吧。先生的湘西系列背景,是后人研究清末民初时代变迁,和变成风土人情的珍贵资料。我读先生自传的时候,有一段印象很深刻。写的是凤凰辛亥革命前一天晚上,先生的舅舅和同志在家里商议第二天的行动细节。另外,还有个土匪写信求娶县城女子的小说,也非常有趣。有部小说写的是常德水上的花船,写乡下的丈夫去船上看望妻子,在甲板上睡了一夜,看得人心中唏嘘。这难道不能称之为立言?”
迟春早:“对对对,那几篇文章写得好,民俗研究的活化石啊。”
沈先生:“我个人觉得无趣得很。”
看沈先生不想搭理二人的样子,孙朝阳也头疼。看来,只有放大招了。
他正色道:“仅仅是因为湘西风土人情还原,或许还谈不上立言。但是,正如迟春早教授稿子里所写的,在二十世纪初的作家们笔下,乡村似乎是落后的封建的反动的,需要被打倒的。当年所有的文学大师们,都试图冲突乡下和封建伦理的束缚,去城市,彷佛城市和西方的才是进步才是文明。但是,难道我们的传统文化就没有意义了吗,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吗?”
“从清朝末年到现在,百年屈辱史却是使我们失去了自信,进而对我们的文明产生了怀疑,甚至自我否定。但是,百年时间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是短短一瞬。在此之前,中华民族始终是屹立在世界民族的最巅峰。”
“我想,先生这位历史大家也应该想到过这个问题。所以,在您湘西系列中,农村,乡下、凤凰古城,溶洞,朴实的农民,剽悍的土匪,英勇的湘军,并不代表落后,而是勃勃生机,充满生命力的。先生对我们的文化是有自信的,强烈的自信。”
“是的,文化自信真的太重要了,如果全盘接受西方那一套,我们民族还有存在的必要吗?这就是先生的立言。”
孙朝阳侃侃言道:“咱们再说回到西方文学,其实,西方文学也在写乡下人,写农村。我发现欧美有个作家和先生很相似。”
沈先生好奇:“哪一个?”
“福克纳。”
“意识流作家福克纳?”
“对,是他。”孙朝阳道:“福克纳所有的作品其实都是围绕着一个美国南方小镇来写的,《押沙龙,押沙龙》《献给艾米莉的玫瑰花》,他写小镇的人们,写红脖子,写他们的决斗,写骗子弄来一群斑马骗乡下人说是骏马。然后,斑马不受管束,从车上一跃而下,如同一块巨大的广告牌掠过公路。土气吗,很土。但在他笔下,却充满了自信,对于南方种植园文化的自信,这一点和先生是何其相似。”
孙朝阳:“现在不是流行比较文学吗,迟教授和我谈过,他想用先生的作品和福克纳做个比较,这也是这个新课题的重要组成部分。”
迟春早听得一呆,继而狂喜:这不又是一个新课题吗,绝了,朝阳的脑子里装的东西真多啊。
实际上,在二十一世纪,用沈从汶和福克纳比较研究,是沈学的主流,是得到学术界普遍认可的。
沈先生摇头:“把我和福克纳比较,当不起,当不起。”但内心中却非常得意。
欧美文学中,美国文学是重要的组成部分,特别是二十世纪现代文学,美国文学还压过了欧洲。
说起美国文学,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海明威,然后是写了《大人物盖兹比》的菲兹杰拉德,还有上了中学课本的马克吐温,微型小说之王欧亨利,探险小说大家杰克伦敦。
福克纳对于普通读者来说是个陌生名字,直到意识流小说兴起,他的代表作《喧哗与骚动》翻译出版,大家才略有耳闻。
但在文学界,此人地位非常之高。
美国文学有两座高峰,一部巨作。两座高峰是海明威和福克纳,一部巨作是《白鲸记》。
这是得到全球文学界认可的。
沈先生顿时对孙朝阳和迟春早的观感转好,笑了笑:“好吧,你们要比较就比较吧,大不了我被人笑话。”
算是同意让迟春早以自己的作品做研究课题。
只要他点头,以门下弟子的能量和影响力,迟春早在文学评论界的地位就立起来了,未来搞不好成为一方学阀。
孙朝阳看沈先生心情变好,忙说鲁迅文学奖的事情,问先生能不能帮推荐一下,迟教授想去评委进步一下,向文学大家们学习。
沈从汶自然是肯的,谦虚道:“信是可以写,不过,我是个老人了,怕就怕别人不买账。”说罢,就哈哈大笑起来。
忽然,一个打领带的老头从阳台走过来:“从汶,他们不卖你的账,我来写。老夫好歹是学部委员,有点人情。不然你的信写了,人家不肯,您多没面子啊。”
孙朝阳和迟春早张口结舌:“你你你……”
这老头霍然正是先前公交车上那人。
沈先生:“岳霖,你这是在挖苦我吗?要你多事。”
那个被称之为岳霖的老头朝孙朝阳挤挤眼睛:“孙三石,知道刚才老沈为什么对你们态度那么恶劣,谁叫你背后说他吃过人呢?老沈小气啊!”
孙朝阳:“你你你,你是金岳霖先生。”
“金岳霖很了不起吗?”
“很了不起。”孙朝阳由衷地说,开玩笑,金先生可是北大哲学系主任,社科院哲学研究所所长,学部委员啊。
“那我得给小迟写推荐信,谁叫你们说沈从汶吃过人呢,哈哈,能把他气成这样,还是头一回。”金岳霖:“老沈,老实交代,你究竟吃过没有?”
“龙荪,你又开我玩笑。没吃过,真没吃过,我喜欢牛肉和鱼。那时候,我做书记官,军饷拿得高,尚不至于吃不起饭。”沈从汶有点恼火,正要骂,张先生走过来,温柔地说:“老沈,注意血压,别跟龙荪置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