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进入北京北部山区。
何水生说是去钓鱼,但孙永富觉得这老头纯粹是在家里被老婆管得憋坏了,出来透气,相当于一次旅行。
孙爸爸拿出烟不停地抽,天气热,车窗开着,烟灰不停落下,何爸爸就有意见了:“老孙,你抽什么抽啊,把车里搞得好脏,不讲卫生。”
孙永富不满:“什么不讲卫生,穷讲究什么呀。符水喝过没有,不也是纸烧剩的灰。我从小就喝,也没死啊。还有,我们那里做冰粉,草木灰兑的水倒进去才能凝成块儿,也没吃死人。”
“喝符水,好迷信啊。那玩意儿没有科学道理,就求个心理安慰。”
“什么心理安慰,这世界上万事万物都可以入药。”孙爸爸道:“白草霜听过没有,就是锅灰。火药吃过没有,我小时侯肚子涨,涨得跟皮球一样,吃不下,又拉不出屎来。眼看着要活不成了,家里老人一看,哎,得了其马涨。”
何爸爸好奇:“什么叫其马?”
“就是青蛙啊,在我们四川,青蛙蛤蟆都叫其马儿。”孙永富:“于是,家里老人就请了当地一个菩萨,就是你们外省所说的方士,念了个咒,喂我吃了一点火药,第二天就好了。”
“吃火药?”何水声瞠目结舌:“不科学,不科学……说起来,我小时侯也得过你这个毛病,家父带我去看西医,打了针盘尼西林,也好了。那时候盘尼西林多贵侬晓得伐,一针药水值一条小黄鱼。”
“那是你家人傻钱多。”孙永富说。
何水声面色一沉:“怎么说话的?”就把车嘎一声刹停了。
孙永富:“你这人,聊天就聊天吧,还耍态度,你这样会没朋友的。”
“不是,我跟你耍什么态度,有事。”
他们停车的地方是山里的一个村子,不大,但人特多。没办法,八十年代农村的人口多得离谱,车刚一停,立即就涌过来一群小孩子,叽叽喳喳围着汽车看希奇。不像后世,山区农村鬼影子都看不到一个,都搬进城去了。
人多,小孩儿多,让这个村子充满了活力。
原来,何水生是看到路边有一户农民正在杀鸡,心中一动,就停车去问那家人:“老乡,鸡嗉子是不是不要了,能不能给我们?还有喉管什么的,也一起给我,我给你钱。”
农民笑道:“这些玩意儿也没什么用处,最后都是丢垃圾堆里,说什么钱不钱的。不过,鸡内金不能给你,我们要用来打蛔虫。”
那时代物质条件差,家禽家畜宰杀后,但凡能入口的,都要吃下肚子,不会浪费半点蛋白质。唯独鸡的嗉子和气管实在没办法吃,太恶心。
于是,那户农民就扯了两张牛耳朵叶子把鸡嗉子和气管包了,递给老何。
老何谢了声,又抓了把水果糖给孩子们,这才开车继续上路。
孙永富觉得奇怪,问他拿这玩意儿做什么,是不是钓鱼用。
老何笑道:“如果我说做菜吃,你相不相信?”
孙永富大惊:“那可不能吃,太恶心了。不过,我看刚才那鸡内金真不错。可惜人家不肯给。”
鸡内金是一味中药,可以用来驱虫。九十年代之前卫生条件不好,很多人身上都带着寄生虫。老孙说他小时就有蛔虫,经常肚子疼,解手的时候一不小心就拉一条出来。
前些年,国家免费给大家发宝塔糖,蛔虫才在农村绝了迹。
宝塔糖是个小圆锥体模样,一公分高,味道不错,小孩子都当成零食吃的。驱虫效果很好,医药原理是使蛔虫在肠道中失去吸附力,随着大便排出体外。
“老何,你生过蛔虫没有?”
何水生:“倒是没有,家里小时侯管得严格,不能吃生冷的东西。瓜果都必须煮熟,如果看到喝凉水,家父一戒尺就抽过来了。”
孙永富:“水果煮熟了吃又有什么意思。”
何水生:“江浙那边没什么人生蛔虫,但得血吸虫的却不少。得了那种病,人瘦成一根藤,但肚子却大得和孕妇一样。有一句诗是这么说的,华佗岂奈小虫和?何情妈妈年轻的时候就去抗过疫,拿着锄头挖了一个月泥巴,说是把钉螺深埋土里。老孙,你参加过消灭血吸虫运动没有?”
孙永富:“我们那里吃水都困难,长什么钉螺,倒是去挖过黑龙滩水库。挖土挑方可是要使大力的,反正那时候一天到晚都觉得饿,我连草里地蚱蜢都抓了用火烤着吃了。”
二老以前互相不对付,见面就抬杠。现在一整天时间关在车内方寸之地,不对付也得对付。说了七八个小时的话,联袂跑野地里撒了几泡尿,关系倒也和谐了许多。
但何水生却觉得美中不足的就是吃得差,一天下来全靠干粮对付着。
老孙:“水果罐头、饼干、午餐肉,这已经是资本家的生活了,你还要求什么呀?”
何水生不屑道,干粮又有什么吃头,我们无锡人吃饭,要吃新鲜的,还得吃当季的,这种饼干狗都不吃。
孙永富口中正啃着一块饼干,闻言笑容凝固,在副驾驶生了半天闷气。
黄昏时分,汽车终于到了地头,远远就看到一座大坝矗立在山水之间,宛如巍峨的城墙。
何水生大赞:“高峡出平湖,大水体,绝对的大水体。”
他停下车将桌子椅子放水边,还支起了阳伞。然后拿出一个小地笼,把先前从农民那里要的鸡嗉子和气管搁里面,又在地笼一头系了个石头,扔下水去。
老孙正在生气,看到眼前情形忍不住问这是在做啥。老何回答说,这么大水库,估计里面有虾,看不能能捕一点。
弄好一切,夕阳已经完全落山,周遭一片漆黑,折腾了一天,二老也累了,就跑车里睡觉。
何水生带了被子,他把所有的座位放倒,拼成一张大床,倒头就打起了呼噜。
被子小,老何也不客气,直接裹身上,孙永富根本抢不过,半夜被冻醒了好几次。每次醒来,都发现姓何的臭脚丫子放在自己嘴边,那味道咸中带着酸。
孙永富一晚上没睡踏实,天亮的时候,怒气冲冲起来,对老何说:“后悔,只是后悔,后悔帮你的忙跑这荒山野岭来钓鱼。”
何水生:“老孙,你不知道一旦有了鱼获的快乐是多么带劲。要不我们把地笼收起来吧,放了一夜,应该是装满了虾。老孙,你亲自动手,我让你看看什么是男人的快乐。”
孙永富:“男人的快乐不应该是金钱美女吗?”
“俗了,俗了。”
地笼里一无所获,何水生抓了抓头:“不应该啊,动物内脏是虾最最喜欢吃的,尤其喜欢那种腐败的臭味,怎么一个没有?”
孙永富:“要不那把脚丫子放地笼里一夜,保管一天下来,爬满青虾。”
开局不利,没有捕到虾,一路都在吹牛说自己钓鱼技术好的何水生有点丧气。草草吃过几块饼干后,就开始打窝,准备钓鱼。
他直接端出一个盆,用水和了饵料,团成铅球大小的疙瘩就朝水里扔,一气扔出去起码十几斤才停手。
然后把两个铁叉儿戳泥里,开始给鱼竿装线,挂鱼钩。
何水生一边挂鱼线鱼钩一边给老孙扫盲,说来这种大水库得钓大鱼。北方主要是鲢鳙,水体大,鱼就长得大,要多粗多粗的线多大多大的鱼钩……云云。
他的鱼竿也是神奇,钓线上竟然有三个钩子,他一边将鱼饵挂上面,一边说:“鲢鳙吃的是浮食,所有,这饵料团不能捏太紧。打下水后,要散开,雾化。另外,鱼漂也要往后挪点,让饵沉得更深一点。”
说着,一挥鱼竿,铅坠带着呼啸打进远处的水里。然后猛地一提,拉回来,接着继续抛竿,如此反复几十次,直到鱼钩上的饵料都化掉,就重新挂饵。
老孙好奇:“你这么扔过来扔过去,鱼都被你吓跑了,还钓个啥?”
何水生:“一种鱼一种钓法,比如路亚钓你连饵都不用装,钩子上挂个用塑料片,塑料片剪成小鱼儿的形状即可。还有溪流钓,鱼杆都不用,直接在钩子上挂一团鸭绒什么的。”
孙永富不信:“你哄鬼啊,鱼会吃塑料片吗,鱼傻吗?”
老何懒得解释。
他就这样不停抛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日上中天,他也热得浑身大汗,但还是一无所获。老孙就在旁边嘲讽:“还说你是钓鱼高手,毛都没钓到一根,浪费汽油。”
何水剩绷着脸不说话。
老孙接着说:“你说钓鱼好玩,我看挺无聊的,这是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何水声面色渐渐急噪起来,按说钓鱼人的心都静,但有这老头在旁边唠叨,真的是让人浮躁。
看鼓捣半天没有效果,他发了狠,又是几个铅球大小的饵料投下去,不要钱似地打窝。
孙永富开了半天嘲讽,见亲家不搭理自己,也觉得无趣。天气热,他就脱得精光跳水库里去,一会儿蛙泳,一会儿踩水,一会儿自由泳。
何水生看到老孙健美的体魄,禁不住感慨:“老孙,你体形真好。像你们这种从事体力劳动的人,肌肉是发达,但因为长期只使用一组肌肉群,身材就不那么匀称。比如,种地的农民,因为长期使用腰力,腰通常会粗一些。而钳工,则小臂肌肉发达,背夫最发达的肌肉是肩膀和小腿。但像你这样匀称的,却很少见。”
孙永富听到他夸奖,心中得意:“你还别瞧不起劳动人民,在我们眼中,你们这种有钱人其实长得挺难看的。富人家的阔太太,白白胖胖,一身肥膘腻死了。咱们厂里的妇女,那腰细得,那腿直的。还有你老何,不运动,腿细成麻秆儿,偏偏肚子却大,你觉得好看吗?所以,劳动人民最美,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老何气得脸都绿了,但问题是人孙永富的话很有道理,也没办法反驳,只能默默低头继续抛杆。
说来也邪性,忙了一上午,竟然一无所获,连咬钩的都没有。
钓鱼这种事情挺玄学,运气好的时候,你一条接一条扯,两个小时就爆护。运气不好,一天下来,按照老孙的说法,毛都扯不到一根。
这就是所谓的打空军。
即便是在江南鱼米之乡,这人一背运,空军分分钟给你安排上。老何当年在浙江,最邪性的一次是连打一星期空军,气得他挽了裤脚跑农民水田里摸了十几颗螺蛳回家才念头通达。
说起玄学,何水生心中一动:“老孙,要不你来甩几竿?”
钓鱼还有个玄学叫新手保护期,也就是说,一个从来没有钓过鱼的第一次去钓,通常会有很大收获,即便你是个三四岁的小孩子也不例外。
这是何水生也就听钓友说过,还没见到过。
孙永富:“老何,我这是答应跟你来密云,一是为了玩,二是帮你的忙,对钓鱼这事我可没有一点兴趣。少啰嗦,别打搅我凫水,我今天让你看看什么叫浪里白条。”
何水声:“老孙,你不来钓两竿,回家后朝阳问你怎么钓的呀,你怎么回答。我打空军不要紧,反正空军的次数多了,也不在乎。你呢,朝阳问你,鱼呢,你怎么回答?你难道说自己钓鱼技术不行,人的运气也差,所以白忙一趟,空手而回,你的面子往哪儿搁?”
“嘿,你不这么说还好,一说,我可就不服气了。”孙永富水淋淋跳上岸:“我今天钓给你看。”
就拿起一根鱼竿,学着何水声的模样朝水里一抛,然后猛地……没拉起来。
鱼线猛地绷紧了。
他好奇地猛拉,口中喊:“何水生,这是不是钓上了,妈的,好沉。”
何水生眼睛都直了:“新手期,新手期原来是真的!钓上了,钓上了。老孙,你别使劲啊,这鱼不小,先溜一溜,把它溜累了才拉上来。现在就使劲拽,会把鱼线扯断的。”
说着话,扑哧一声,一尾鳙鱼跳出水面,闪烁着黑色的光芒。看长度,起码一米。
孙永富大骇:“龟儿子好大,得十几斤重吧。”
“二十斤,起码二十斤。不不不,我估计有三十斤,也许更重……”
鱼在水里疯狂游动,孙永富:“老何,你一会二十斤,一会儿三十斤,究竟多少斤啊。龟儿子,劲好大。”
他脚下一个趔趄,差被扯下水去。
何水生:“放线,放线,别硬杠,溜它溜它!”
鱼线在空中绷得笔直,说来也怪,竟发出“咻咻”的破空声。
孙永富头皮都麻了,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手心脚心都是汗水,肾上腺激素大量分泌。
“咻咻!”破空声还在响,老孙再也控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大吼:“龟儿子,龟儿子,哈哈哈哈,哈哈!”
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想笑,大笑,暴笑。
何水生也激动得浑身颤抖:“老孙,老孙,好大的鱼啊。《老人与海》读过吗,海明威写的,说的是一个老人空军了好久好久,终于钓到一条马林鱼。那条鱼好大,比他的船还大。但是,一条鲨鱼却盯上了他的鱼获,尾随啃食。老人和鲨鱼一路搏斗,但最后还是失败了。到渔船回港的时候,老人只拖回去一副巨大的鱼骨架。但是……”
“但是,老人身上那种勇气却令人震撼。”
何水生大吼:“人类的赞歌是勇气的赞歌。”
孙永富:“俺没看过,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
“你真是一条好汉啊!”何水生忽然一脸的哀求:“给我溜溜,给我溜溜。”
就要去接鱼竿。
“我还没过瘾了,给你,你谁呀?”孙永富怪眼一翻:“去去去。”
“亲家,我已经打了半个月空军了,给我溜溜吧,看在孩子们的份上。”何水生的声音听起来好可怜。
“谁的面子也不给,少啰嗦,我打人了,我真的打人了。”
“你打我也要溜,孙永富,你不给我溜,我就不把女儿嫁给孙朝阳。”
“你……”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鱼终于被溜累了,被拉到岸边。但问题也来了,鱼太大,抄网抄不了。
孙永富让老何稳住鱼竿,准备下水。大约是觉得身上的内裤太碍事,索性一把扯了,就跃进波浪里。
当他的双臂抱住鱼的时候,就好像抱住了二十岁时的朝阳妈妈,感到前所未有的激动。
鱼很重也很有劲儿,一时竟控制不住。老孙怒吼一声:“老实点,不许动,老子蜀道山!”
大约是被他吓住,鱼放弃抵抗,被老孙抱起狠狠扔上岸来。
老何一时不防,抱个满怀,又被撞了个四脚朝天。
二老都躺在地上大笑。
男人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老何:“亲家,怎么样,老夫聊发少年狂好玩吧?”
老孙:“好玩好玩,妈呀,我现在才知道你们为什么对钓鱼这么大瘾。”
“还来吗?”
“以后还来。”
鱼好大,一个人提着竟很费劲,老孙掂量了一下,估计有四十斤重。那鱼脑壳,是何水生脑袋的两倍大,很吓人。
可是,孙永富的新手保护期很短,钓到这条大鱼后,就再没有收获。
不过,到第三天早上,何水生把虾笼提起来一看,里面竟然有十几只草虾,钳子很长,跟齐白石画的一样,虾笼也没有打空军。
出来已经两天,也到了回家的时候。
二老兴冲冲开了一天车,下午四点的时候终于到了巷口。
何水生突然停了车,在孙永富不解的目光中跳下车,背起那条大鱼,以时速零点一公里的速度蹒跚而行。
“老刘回来了,对对对,刚钓的,不大不大,也就五六十斤。”
“鲁大姐,对对对,刚钓的,小了点。学艺不精,惭愧,惭愧!”
“老郝,我是南方人,没见过这种鱼,你能告诉我是什么品种吗?什么鱼啊,能长这么大,不可思议。”
短短一百米的巷子,老何竟然走了半个小时,看架势短时间内还不想回家。
孙永富忍无可忍,吼了一嗓子:“红旗妈妈你来了,老何正找你呢,说是要送条鱼给你。”
老何吓得满头冷汗,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亲家,这玩笑不好。”
孙永富:“人类的赞歌是勇气的赞歌,你怎么怂成这样?”
二人出手不凡,弄回来一条四十多斤的胖头鱼。老孙把鱼头砍下来,用豆腐烧了一锅,鲜得要命。虾则做成椒盐,用来下酒正好。
至于鱼肉,太多吃不了,孙妈妈就用盐腌了,挂屋檐下做风干鱼。
鱼尾照例贴墙壁上,蒲扇大小,看起来好生惊人。
吃着鱼头,喝着五粮液,孙永富感慨:“这钓鱼太邪性了,鱼咬钩的瞬间,我一颗心激动得都要跳出口来。老何,下次咱们还去密云水库。”
何水声:“鲢鳙已经钓过了,下次换个新花样,听说山里有条河有鳜鱼,我带你去玩路亚,让你看看吃塑料片的鱼。”
过不几天,二老又开车出发。不过,路亚难度实在太大,二人打了空军。孙永富和何水生不甘心失败,摘了好多野菜回来,有蒲公英、婆婆丁、野葱、炒来吃还不错。
看父亲沉迷其中,不提踩三轮的事,孙朝阳也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