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和剑客同行一路,剑客安分中显着一丝跳脱,好似不大习惯和安静的道士走一起。
陆离牵着羊驼,不时往旁边瞥了眼,边走边淡淡道:“天然兄要是不习惯与陆某并行,可以先我几步,没事的。”
“啊,不,不是的。道长你误会了,在下是想,是想……”
陆离疑惑侧目,看着剑客扭扭捏捏的神态,有点不像平时的他了。
把视线往下一挪,剑客厚实的大手捂着下裳一处,那地方有点私密。
身为男人的陆离瞬间了然。
“少侠且去,陆某帮你牵马。”
“多谢道长。”
李楚道了声谢,将缰绳扔到陆离手上,转头窜进路边的一处灌木丛。
不多时,便有流水哗哗声响。
道人牵着黄骠,默默走得远了些,谁承想走得远了点,那声音还是若有若无的。
不禁摇头纳闷:这小子不会憋了一路吧?
这时,一道身影晃悠悠地从空中飘来。
离得近些,是只山鸡,爪子上还拽着一根树枝,其上果实饱满,香气满溢。
“小离子,接住。”
隔得老远,山鸡将那截树枝抛来,道人稳稳接住,果实不重,但就是远远看上去很饱满多汁。
树枝上密密麻麻结了二十几,道人随手摘下一颗扔进嘴里。
一开始是微微的酸,让人不禁眯眼,等酸过后便是一股甜蜜席卷着味蕾。
或许是经过早上的甘露滋润,果子入口伴着些水渍,有点冰冰凉凉。
舌尖大动,道人忍不住又往嘴里扔了几颗。
这是二爷不知从哪处山林寻来的,不知是什么品种,也不知是否有害,但就是好吃。
有时候,对人来说,好吃似乎真的比危害重要。
提到一样食物,先说其口感,再说其益害,已成习惯。
“咦,李楚那小子呢?”
道人嘴里被果子塞满,用头点向一处。
“哦那边啊,我去瞅瞅。”
“好……??等等,二爷且慢!”
陆离话刚出口,山鸡早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入灌木丛内。
“啊啊啊!!”
“咕咕咕!!”
两道不同的声音接连响起,道人无奈扶额,叹道:“享受美食真的很容易误事。”
————
黄土路上,两人一妖好似没事一般行路,只是道人低头,剑客脸红,山鸡悠然望天。
三者都很不自在。
思来想去,陆离觉得还是有必要跟人家道歉的,于是学着江湖人的样子抱拳,诚恳道:“那个,天然兄,二爷实乃无意之举,我……二爷……”
“好了!别说了,我都懂。”
李楚视线移来,不是看陆离,反而盯着山鸡,一字一句道:“我要二爷发誓,不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就成。”
“自是可以,二爷。”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二爷说发誓了。”
剑客将信将疑点点头,时不时看向山鸡,眼里的情绪很是复杂。
若不是看在陆离份上,恐怕山鸡就要挨上剑客一剑了。
“好吧,既然二爷发誓,那就当无事吧,继续赶路。”
剑客求了个心安,闷声走在前头。
道人瞅了李楚几眼,低头凑到山鸡面前,小声道:“二爷,咱实话实说,你看见没有?”
“咳咳,老子都飞那么高了,什么都一清二楚了。”
“哦这样——多大?”
道人眼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道长,我在前头也听得见。”
道人止声,继续默默赶路。
走了一会,前方的青山绿水逐渐变得淡薄,天上开始出现一点炊烟。
“我记得前面是家小县城,也不能全说县吧,有两家村庄在边上靠着,还有无数农田,本身也是一方大村落了。”
“可以去前面歇歇脚,打打牙祭。”
“不过得先换些散钱。”
听剑客说完,陆离拱手问道:“为何要置换散钱?”
“去岱山的路上接下来途径的地方都是些小村深山,并无城镇。那些小店面没有银剪,你拿大银锭去结账,人家找不开。”
“原是如此。”
“刚好这里有我熟知的一家钱庄,走,带道长你去瞅瞅。”
“好。”
剑客带着陆离四拐八绕,寻到了一处商业长街,其中行人如织,车水马龙,叫卖声络绎不绝。
这种山间小镇都有如此繁盛,可以想象这一方知县有多爱民如子了。
李楚脚步开始加快,率先走进一家挂着牌面的钱庄,其上写着“并夕夕”三字。
刚一进门,就有伙计迎面而上,笑脸相迎。
“敢问二位爷,是来取钱还是存钱?”
“不存不取,只是来置换些铜钱。”
“哦好,这边请。”
伙计脸上的热情清晰地消退下去,道人歪头,显得很是好奇。
剑客见状,把脸凑来,轻声耳语:“钱庄存钱,伙计有利息抽成,就算是取钱,说不得好好表现,某些财大气粗的也能打赏几枚铜板。唯独这兑钱,只有帮人数钱的事,所以不受待见。”
“原来如此。”
“不过咱也不用怕他,本身就是开钱庄的,咱有钱就得给咱服务。”
看着剑客那经验十足的样子,陆离若有所思。李楚这副样子,是待在山上十几年的自己所没有的。
是江湖经验,是人情世故,是市井荟萃。
恍惚间,陆离又明白师父让自己下山的另一层深意。
很快那伙计便回来了,带来一把银剪和一杆戥子,还有一麻袋。
“不知几位要换几两银?”
剑客和道人对视一眼,商量一番,决定每人换二两。毕竟铜钱这物件,少了不好,多了太重。
商讨完,将那官府赏赐的纹银递出。
伙计很是熟练地剪开银子,剪成一个个小块,又放在戥子上称了称,结果面色一喜。
把戥子放下,转身从麻袋里拿出四贯钱恭敬奉送。
剑客和道人分别接过,李楚习惯性地掂了掂,立时皱眉,冷笑道:“一钱三两,算你青州的铜子掺杂质,一贯怎么着也得五六斤。可李某怎么感觉,这两贯钱不够呢。”
伙计脸色一变,叫苦连天:“啊哟我的爷啊,可不能说这话坏小店名声啊。不就是缺点嘛,稍等。”
伙计转身,从麻袋里再取一贯,拿剪刀剪开,一千枚铜子哗啦啦掉在柜台上。
这声音,对于普通人而言大概是最美妙的乐曲了。
伙计数着十枚出来,交给李楚,笑道:“您看看,还缺点不?”
“李某倒是不缺了,可李某身边这位道长……”
“呃……”
伙计认命般低头再数十枚,交予陆离。
“道长,我们走吧。”
“好。”
走到外面,陆离按不住内心好奇,问道:“天然兄是如何看出那铜钱少量的,莫非真是老经验?”
剑客得意一笑:“嘿,哪有什么江湖经验,有些钱庄就是这样,总喜欢给钱弄点手脚,缺斤少两不在话下。一次两次被骗,可以说是被占小便宜,我倒不介意。但要长此以往,那可是大事了。”
“不过嘛,也有些昧良心的江湖人,一进门换钱就说那贯钱轻了,人家也不好剪开一一数去,费时费力。就算最后数出来了是千枚,那人也会笑笑说声抱歉,尔后从容离去。”
“既如此,不如一开始就给他小便宜,也不碍事。”
道人被说得一愣一愣的,慢慢点头:“有理,不过……”
陆离低头,眼底泛起金光,手中的两贯钱被看得清清楚楚,正好两千枚,加上袖子里的十枚,多了。
“道长是想问,他家给的钱正好,为何我又多要是吧。”
“正是。”
“其实我们亏了。”
“咦,为何?”
“方才说了,一贯钱给多给少,全凭店家良心。可还有伙计呢,那伙计刚刚剪银时复称,多剪了一点。具体多少李某不知,可就是那一点银,保守也有二十文了。所以我才说,我们亏了。”
陆离微微垂眸,思索片刻后,长叹道:“人心难测,是在下经验浅薄了。”
这种微枝末节的生活经验,也只有常年在生活中摸爬滚打才能得到,看似轻贱,却很重要。
十文钱,说的轻些,是五个包子,是三串糖葫芦,说的重些,还能是一家人半天的吃食。
“嘿,没事。道长梦想不是走天下,走的多了,见得自然也多了。”
“多谢少侠安慰。”
“害,不说了,我知道这里有一地,番薯特别好吃,走,拿钱给人家换点。”
李楚这小子,有时候生活经验丰富,老成的很,有时候少年英气涌现,又显得朝气蓬勃。
却是不得不说,他活成了每个人都想活出的样子,自由自在。
不因钱多而过于高兴,不因钱少而过于沮丧。
能活,是这位剑客的最大特点了吧。
“道长,跟上啊。”
陆离还在怔怔想着,李楚连人带马早先跑出了几十米。
回过神来,道人轻笑一声,也悠然跟上。
不急,我也活出了自己的样子,无需羡慕。
————
走了几里路,李楚将道人带到了一户庄稼地附近,地里的庄稼好似害羞,不敢露面,都藏在了下面。
应该是地下作物。
李楚自来熟一般,大咧咧走进这农户的家。木屋简陋,似乎风吹就倒,人也简陋,小老头身上衣衫单薄,也像是风吹就倒。
这家只有老头一个人,听李楚说,儿子去服兵役,再没回来。儿媳也被人拐跑了。
好在还有一亩地陪着老头子过日子。
剑客常常是腰间别剑,此刻却把剑放在了背后,热情地和老人家攀谈,话题还真不少。
两人好似年前就认识了,聊得挺多。
其中很多内容都是围着这亩红薯地展开。
聊到最后,剑客起身,取出五枚铜板放在木桌上,笑道:“老丈,这次再买你几个红薯。”
“哎哎,少侠给多了,就这些地瓜值得几钱,拿回去,拿回去。”
“害,都吃你这红薯好几次了,等着,烤完一起吃。”
“老头子就不吃了,天天吃年年吃,都吃腻了。只是要告诉少侠一句,这才六月底,地瓜可没熟透咧。”
“就是吃个鲜咧!”
剑客掉头就走,没有拿那五枚铜板。
陆离也跟着走去,看剑客下地,看剑客挖红薯,看剑客烤红薯。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流畅,不到片刻,一股甜香味传来,令人口舌之欲大起。
“来道长,接着。”
一块烤的焦黑的被抛过来,陆离接手,是滚烫的温度,是浓郁的香甜。
这黑炭般的外皮剥去,其下是黄糯糯的红薯肉。
取一块放嘴里,温暖宜人,为这盛夏再添一分热情。
一口一口,忘乎所以,很快便吃干抹净了。
山鸡也不落下,一只妖独自吃了两颗,吃的肚子圆滚滚的。
李楚还真听老者的话,没有往里面送去一颗。
“不给老丈送一点?”
“不必,老爷子天天吃,也没尝出个甜头。”
这句话令道人一顿,片刻后缓缓道:“是生活太苦了吧。”
剑客停下手上的动作,朝陆离看来,笑道:“知我者,道长也。”
李楚并没拿多少红薯,只摘了三人能吃的份量,临走时还把从钱庄赚来的十枚铜板投入了屋外的水缸。
“这老头,我记得好像是三年前起吧,每年我都会来他这卖点红薯,那老头是真倔……”
剑客喃喃自语讲述着自己和老者的相识,手上的铜板自然落于水缸。
接着转身就走,当真没有半点犹豫。
道人想了想,把手在空中掐了个法诀,水缸内噗通几声,再多十枚铜钱。
两人牵马往回走,没有打扰老人,静静离开。
路上夕阳西下,村子被染上一层金辉,也不比那天上宫阙差多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