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延政坊(原长乐坊),大安国寺。
延政坊位于长安城东北角。
大安国寺在延政坊的东北角。
这里北面就是大明宫,东面是十六王宅,西面是翊善坊,南面是贵族、宦官、禁卫将军们聚居的大宁坊。
大安国寺原址为唐睿宗李旦(唐玄宗老爹)的本宅。
李旦即位后将这里立为佛寺,并用自己曾经“安国相王”的封号为此寺院命名。
大安国寺里李旦府邸原来的一些建筑并未拆除,其中包括一栋“红楼”。
大唐文人段成式曾在《酉阳杂俎续集·寺塔记上》中记述“长乐坊安国寺红楼,睿宗在藩时舞榭。”
白居易曾对楼写下“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
《全唐诗》中总共有六十二首跟“红楼”有关的诗。
此后人们便将“红楼”定义为富人的居所。
此时大唐人还不知道,一千多年后会有一本举世闻名的着作以此红楼命名。
现在大安国寺的红楼是皇族贵客们礼佛暂居的禅房。
隅中时分,灰蒙蒙的天空开始落雪加冻雨。
一名举着油纸伞的年轻男仆,引领一位中年发福的男子从大安国寺正门一路走向后院。
经过半月拱门时,男仆举伞的右手不慎抖了一下。
纸伞上积攒的雪水,‘哗啦’一下落下来,砸中胖男人右手拎的大包袱上。
三月气温渐渐回暖,今天的落雪里已开始夹杂雨水。
大坨的雨夹雪落到浅绿色的布包袱上,将包裹表面润湿成深绿色。
胖男人抢过纸伞,侧飞一脚将仆人踹翻。
“不中用的东西。”
打完奴仆后,男人亲自举着纸伞,小心翼翼拎着包裹向红楼走去。
男子很快便上了红楼二楼。
他由一名中年老妪带路,最后到达东侧一间禅房门外。
他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传出富有节拍的‘笃笃’声响。
老妪为胖男子掀开门帘,让他进去。
男子一进屋就看见禅房门对面的佛龛像下,有一张案牍。
案牍侧面跪着一个头发已近全白的老妇人。
老妇人体态微胖,身穿一件紫色禅衣,跪在案牍侧面的蒲团上。
男子的角度能看到老妇人的侧脸。
她正眼眸微闭,左手拨着念珠,右手持个小锤,不停敲击木鱼。
男子将包袱放到地上,双膝跪倒,毕恭毕敬朝老妇人唤了一声:
“阿娘。”
这老妇人是男子的母亲。
她也是大唐现在最尊贵的公主——阳安长公主。
她尊贵不是因为贡献有多大,而是因为辈分高。
阳安长公主不是当今天子的姑姑,而是姑奶奶。
她是唐顺宗李诵的女儿,跟当今天子的爷爷唐宪宗李纯是兄妹。
这老太太靠着超长待机,硬是活成了大唐公主中的头号人物。
阳安长公主听见呼喊,停下手里的动作,缓缓睁开眼睛,转头望向男子。
王之莫是她与驸马唯一的儿子。
阳安长公主轻轻叹了口气:
“我不是叫你不要过来了吗?”
“阿娘三日没回府,今日突然降雪,孩儿担忧此处寒冷,特意为阿娘送来了厚衣。”
阳安长公主作势要起身。
王之莫赶紧跪过去搀扶母亲,跟着他自己也站起身。
“阿娘,此处简陋,还是跟随孩儿回府吧。”
“唉,我若回去,这局棋就废了,我留在此处才能让全京城看到我的不满。”
男子将母亲扶到墙边的坐榻上安坐,他规规矩矩站在阳安长公主身侧。
阳安长公主看了儿子一眼,悠悠感慨道:
“你虽文不成武不就,胜在孝心可嘉,就为你这份孝心,阿娘死前定要为我儿谋划一个前程。”
“阿娘真要如此吗?陛下已经下过口谕,阿娘如此这般不仅得罪了李党,恐怕也打了陛下脸面。”
老太太微微蹙眉,右手不自觉地又捻了两下佛珠。
“虽然是个险招,但我儿从此便能获得牛党器重。”
阳安长公主说完又开始叹气。
“你在礼部膳部司,虽是个没甚油水的清衙门,无大前途,倒也算安稳,偏偏你只是个六品员外郎,若不能更晋一级,每三年就要经历一次守选,即便花了钱财也不能保证再次续任。你都多少岁了?你且如此,你三个孩儿的前程呢?你难道要让他们一辈子做白丁吗?”
“是孩儿无用,全家儿郎竟无一人能中科举。”
“也不能全怪你,要怪就怪你那天杀的大伯父王承宗。当年若不是他勾结淮西节度使吴元济谋逆,岂会连累你父亲流放?王承宗倒好,在吴元济兵败前做个迷途知返的样子,献地求和,他死后竟还被追封太保,可你阿耶呢?就这样病死岭南了。”
阳安长公主说到这怜惜地看着儿子。
“可怜我儿自小就没有父亲为你谋划,中年仕途才变会如此艰辛。”
“阿娘,朝中皇亲大都亲厚李党,毕竟李德裕出身赵郡李氏,李党代表的是贵族利益,阿娘为何要我投靠牛党?牛党里大都是寒门科举出身,孩儿怕会受排挤。”
“你以为阿娘不想让你投靠李党?”
“孩儿不解,请阿娘教诲。”
“新帝登基以来李德裕春风正盛,此次杀胡山大捷,他又因功再次晋升,刚被授了司徒,如今投靠李党的人才多如过江之鲤,你过去他未必会高看你。”
胖男子想想再次质疑:
“可新帝登基后,牛党一直弱势,连党首牛僧孺、李宗闵都被罢黜出京,孩儿怕自己投靠过去未必会有善果。”
阳安长公主忽然呵笑。
“傻孩子,陛下再信任李德裕,怎会放任一党独大?他刚刚提拔的这个崔相不就是牛党吗。”
王之莫恍然大悟。
“阿娘认为牛党还有契机?”
老太太轻轻颔首。
“崔铉未满不惑就做了宰相,比景龙年间三十八为相的崔湜也只晚了一年,此人前途不可限量。最主要的他还是牛党里少有的士族出身,若你能得他的提携,未来仕途应该不至于太过坎坷,为娘死后也可安心了。”
王之莫恭敬道:
“还是母亲看事情长远,孩儿受教了。”
“我让你联络的几位公主如何了?”
“宣城等五位公主因早年与李太和有嫌隙,这次应承得很快,但义昌公主因为自己比李太和小了一辈,她还在犹豫。”
老太太不屑地哼了一声。
“她母亲当年在亲蚕礼时不慎弄花了李太和的襦裙,当时的太后就是如今的太皇太后素来偏袒李太和,当众责罚羞辱了她母亲,难道义昌都忘了吗?她如此胆小怕事,难怪她母亲到死都只是个昭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