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儒生回头,看见有一名身穿杏黄色广袖罗衫的女子站在十步外。
她头梳乐游髻,两鬓斜簪黄色长春花。
此处灯笼里射出的红光照得女子脸颊白中透绯。
他仿佛又看见了伊水河畔那个娉婷少女。
在聪明人面前无需伪装,李归语气温和问候:
“一别二十载,太和公主风采不减当年。”
李太和声音颤抖地问:
“真的是你?”
李归轻轻颔首。
故人相见需要找地方叙旧,刘宅里宾客人来人往不太方便。
宣阳坊大门在放迎亲队伍进来后已经关闭,李归与李太和最后去了坊内的一家寺院。
奉慈寺今晚不锁大门,因为参加刘异婚礼的许多宾客在奉慈寺提前预定了房间,等会他们闹完洞房就会过来休息。
李归提着灯笼,与李太和并行走进奉慈寺大门。
奉慈寺是全长安建筑最华美的一家寺院,占地有三个刘宅那么大。
进入大门后,李太和引领李归穿廊过桥抄近路。
“去西院吧,那里是既没有僧人禅房,也没借住客人的寮房,相对较安静。”李太和建议。
进入西院后,李太和又道:
“咱们去念慈亭坐会吧,那有凳子。”
李归发现她对此地很熟悉,疑惑问道:
“你此前来过?”
“这里曾是升平公主和驸马郭暖的府邸,抚养我长大的太皇太后郭氏幼年就在这里长大。升平公主薨逝后,子女们给为她追福,便将此处府邸改成寺院,所以才叫奉慈寺。我少年时郭氏时常带我来奉慈寺进香,怀念她的母亲。”
“原来如此。”
李安平指着远处一栋模糊的建筑说:
“那里有座钟楼,悬挂着一只比人还高的大钟,我小时候来时特别喜欢敲钟玩。听太皇太后讲那楼以前叫风凰楼,是她母亲升平公主梳妆休憩的地方。上个月司农少卿杨敬之的小女儿杨德麟来这里游玩时,写过一首诗《题奉慈寺》,我很喜欢其中的两句:塔分鸿雁翅,钟挂风凰楼。”
“钟挂凤凰楼?”
这句诗充满物是人非之意,让李归不由得想起自己幼年在润州住的那所奢华大宅。
他感慨道:“风月繁华之府,转眼成空,昔日梳妆之地已变成祈福佛堂,世事盛衰之变化,恰似暮鼓晨钟,不停交替。”
两人说话间便已来到念慈亭。
这所亭子建在一处地势较高的斜坡上,坡下便是一大片荷花池。
李归将手里的灯笼悬吊在房梁上,橙黄温暖的灯光瞬间洒满整个念慈亭。
李归与李太和隔着一张石桌分别落坐在凳子上。
李归注视李太和片刻,问: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今晚参加婚礼的不仅有张家兄弟和姚娥,还有被他一手养大的刘奇。
他们与刘根生日夜相处十几年,按理对他的熟悉程度远高于李太和。
可偏偏是最不可能的人将他自认为毫无破绽的伪装识破了,这让李归难免费解。
李太和望着对面那张黑乎乎的陌生脸颊,语气酸涩道:
“假如一个人在你心里扎了根,你梦里无数遍描绘过他的神态仪表,即便他再改头换面出现你在面前,你也会认出来。”
李归沉默了,李太和的话让他很难接啊。
见他不语,李太和以二十年未曾有使用过的温柔语气问:
“你能卸掉伪装,让我看看你现在的真实模样吗?”
“何必呢,在你脑海中只保留我年轻时的样子岂不更好。”
李太和侧脸望向模糊不清的荷花池,自嘲苦笑。
“你总是喜欢拒绝我,如今连我一点微不足道的要求你都不肯答应。”
李归叹口气,语气变柔和了几分。
“太和,有些事情要学会放下。”
“我不是你,做不到放下。我在回鹘那些年,全靠着与你在白马寺听钟、邙山赏雪、伊水泛舟这些回忆活着,你叫我如何放下?”
“太和……”
“我从草原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跟韩湘打听当年与我同游伊水的几位故友。韩湘说你们四人在我走后的第三年同时考中进士,郑冠被点了状元,你是探花。”
“已经是二十年前了。”
“韩湘还说除他之外,你们其余三人先后失踪了。他在大理寺一干就是这么多年,就为寻找你们失踪的真相。他说你和崔子由当年还没授官便人间蒸发了,郑冠比你们晚几年,于十四年前突然下落不明。”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人间聚散是平常,韩湘又何必执着。”
“你既活着,子由和郑冠还好吗?”
李归没有回答。
这两个人一个为了救他而死,一个被他亲手所杀。
李太和见他不语又问: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
李归依旧沉默。
“你既不想说,那我便不再追问当年之事。”
李太和顿了顿,换了个方向挖隐私。
“刘异是你儿子,对吗?”
这个问题李归没有回避,他轻轻点头承认。
李太和脸上浮现出生动的欣喜。
“我在草原时就发现他跟你长得可真像,刘异虽个性不如你当年稳重,但他骨子里那股誓死不服输的劲头,还有眼眸中睥睨一切的骄傲,简直就是你当年的翻版。”
“他确实很像我。”
李归语气中有微不可察的自得。
李太和面色忽然转为疑惑。
“但是很奇怪,我刚才在刘异兄长你长子身上,完全找不到你的影子。”
李归面色如常,心中却有震动。
他认为这辈子遇到的所有女人中,李太和绝对是最聪明的一个。
“刘奇比较像他阿娘。”
李归回答时,李太和始终盯着他的眼睛。
可昏暗的光线让她很难判断出对方言词的真伪。
“我回大唐后曾派人去刘异的家乡巩县打探过。他们汇报说刘异的父亲刘根生是名田舍农,于四年前死于一场大火。”
李安平说到这,嘴角微动笑了笑。
她像说三句半似的又补充了半句:
“可我不信。”
“不信什么?是不信刘根生是田舍农,还是不信他死了。”李归问。
“都不信。”
“呃,为何?”李归奇怪。
李安平语气笃定说道:
“因为我知道刘异喜欢听《金缕衣》,振武军的人说他去妓馆必点这首曲子,这恰恰也是你当年最喜欢的曲子,我感觉不会这么巧,你们一定有关联。再说,一个田舍农怎么可能生出刘异那种儿子。”
李归失笑,又是《金缕衣》的锅。
他们父子俩都是因为这首曲子暴露的。
“那你为何不信刘根生已死?”
李太和面含笑意答:
“村民说刘根生会被烧死,是他在次子生辰那天饮醉了酒,因此才没跑出火场。可我知道你酒量极好,千杯不醉,刘异的好酒量大概就是遗传自你。”
李归黑黢黢的脸上露出一个不太明显的苦笑。
“太和,你还是这么聪明。”
“聪明有何用?你又不喜欢。”李太和酸道,继而又问:“我很好奇刘异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让你不仅娶了她,还愿意陪她在乡下生活那么多年?”
李归真诚回道:
“她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人。”
“你当年不肯娶我,是因为我是公主,还是因为我不够简单?”
李归没有回答,反问道:
“你今晚不在新妇娘家送嫁,而跑到新郎这边观礼,就为见我?”
李太和没有否认。
“我想赌一下,如果你真是刘异的父亲,如果你还活着,那今天你一定会出现。”
“为何一定要见我?”李归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