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军大营。
河东都知兵马使王逢手里捧着一卷诏书,看着看着就愣神了。
他们河东军的大本营太原,在大年初一发生叛乱。
他是初二接到消息的,当即派了一名牙将奔赴长安,跟朝廷说明情况。
据悉全体长安官员的年假取消了,京官们大年初四就被皇帝叫到宣政殿上朝,商议太原兵变的事。
以牛党为代表的主和派认为与其两地作战,不如两地罢兵。
牛党认为刘稹所求是接任昭义节度使,杨弁所求是接任河东节度使,答应他们就是。
以李德裕为首的主战派坚决反对。
李党认为十几万大军在泽潞外围与刘稹鏖战半年多,最后的结果就是向叛军妥协,那当初何必开战?
李德裕强调朝廷此时罢兵等于向藩镇示弱,此例一开,大唐各个藩镇会纷纷效仿,以后四十八藩镇大有可能独立割据,统一王朝名存实亡。
李党认为若大唐军费支撑不起双线开战,那宁可放弃泽潞也不能放弃太原。
牛李两党连续吵了三天。
这三天两伙叛军也没闲着,他们派人去各地游说当地守军一起参与谋反。
每地反应不一,比如派去忻州游说的人就失败了,被忻州刺史李丕当场斩首。派去石会关游说的人就成功了,石会关守将杨珍听说太原也发生叛乱,当即投降了刘稹阵营。
三天后牛李两党朝臣仍没吵出个结果,皇帝无奈做出个折中决议。
大唐天子于大年初七下旨:
命河东军原地驻守榆社县,让河东都知指挥使王逢率易定行营一千骑兵,与宣武、兖海步兵三千人,一起讨伐杨弁;
命成德节度使王元逵,以步骑五千人自土门(今河北石家庄西)入援,接应王逢。
这九千兵甲不是即刻出发平叛,朝廷在平叛前决定先遣使去太原城跟杨弁见一面,问问他的诉求到底什么,能不能降?
这就是先礼后兵、刚柔并济的解决方案。
王逢接到朝廷诏命的时候已经是正月初十了。
此刻他手捧着诏书,陷入深深困惑:
皇帝被什么脏东西上身吗,做出这种令人费解的操作?
抽调九千围剿泽潞的士兵回头去平叛太原,那岂不是给泽潞叛军以喘息之机?
他敢保证九千人刚离开,泽潞叛军就会反攻。
另外,两军对战兵贵出奇,朝廷既然准备平叛太原,那为何不让九千人立即出发?
非得等朝廷使者与太原叛军的会谈有个结果。
假如谈的不顺畅,是不是还要开战?
朝廷到底知不知道河东将士每日心情忐忑,正在忍受煎熬?
难道他派过去的牙将没陈述清楚?
这时门口传来一声呼喊:
“王都使。”
一个比他更煎熬的人走进营帐——河东军监军吕义忠。
吕义忠一进来就抱怨:
“我刚从各军军营回来,好不容易才将士兵们的怒气安抚下去。”
“你没将朝廷要派中使去太原的消息告诉他们吗?”
“告诉了,但士兵们一个劲追问若中使此去谈得不好,朝廷是不是还要挥刀讨伐太原?”
王逢叹口气,他虽非河东人,但也能理解将士们此刻的心情。
河东军中有不少是太原人,如今他们的家小仍留在太原城中。
这些人现在每日提心吊胆,就怕朝廷像围剿泽潞一样围剿太原。
他们都亲历过攻打泽潞,唐军每攻下叛军一个城寨,都对城中平民烧杀抢掠。
这是不可避免的,无利可图谁打仗啊?
河东士兵深怕自己留在太原城的家人在城破之日也遭受到这种待遇。
尤其听到朝廷只准河东军留在榆社县驻守,拟派去讨伐太原的九千士兵没有一个河东人,他们更恐惧了。
王逢无奈回道:
“这件事我们都做不了主,只能等待朝廷诏命。”
吕义忠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坐下,小声问道:
“你说朝廷会治我的罪吗?”
吕义忠现在很后悔当初没有答应横水戍士兵年后再出发增援。
他怕朝廷秋后算账追责太原兵乱的根源,那他之前发出的几道催促增援的牒文恐怕有火上浇油之嫌。
王逢安慰道:“吕监军当时也是一心为公,太原兵变杨弁才是罪魁祸首。”
吕义忠望着王逢,忽然又替他忿忿不平起来。
“追其根源,朝廷当时就不该调李石出任河东节度使,刘仆射转任义成军节度使后,若朝廷直接擢拔王都使你接替河东节度使,根本就不会发生兵变。”
王逢被吕义忠说得也郁闷起来。
去年回鹘大战时,他曾与石雄、朱邪赤心一起被派到振武城协助振武军对战回鹘。
在刘异的奇谋之下,他们最终只用三千兵马就歼灭了回鹘一族。
战后朱邪赤心在忠武军得到晋升,石雄也由丰州都防御副使转为正使。
可他自己呢?
他只是由原来的忠武都知兵马使换做如今的河东都知兵马使,这有何区别?
上次杀胡山大捷只有他没获得晋升。
这次五路大军围剿泽潞,他与石雄、朱邪赤心虽隶属不同藩镇,如今又都先后上了前线。
三个月前,朝廷用石雄取代消极怠工的李彦佐,出任晋绛行营节度使。
石雄刚上任就率军越过乌岭,连破昭义军五个营寨,斩杀敌军上千人。
朝廷不久前刚赏赐过石雄的军队。
他可以预见,平叛泽潞结束,石雄肯定会正式晋升节度使。
至于朱邪赤心,他年前刚率领沙陀兵与忠武军一起攻破天井关,也打了一场漂亮胜仗。
估计大战结束后朱邪赤心至少能混个刺史的职位。
可自己呢?
开战这么久他仍然寸功未立。
即便他率军平叛太原成功,朝廷也不会嘉奖的。
因为他本就是河东军的都知兵马使,这算自己军中的内部平乱。
与石雄和朱邪赤心相比,明明他的出身更加优越。他外翁上官涚、父亲王沛均是节度使,可为何轮到他就猕猴骑土牛,晋升这么困难?
王逢想到这,合上诏书,重重放到几案上。
他和吕义忠也没办法,只能继续关注朝廷跟太原叛军的商谈结果。
事实上朝廷派往太原的中使正月二十四日才返回长安。
大明宫,紫宸殿。
李瀍坐在书案后,李德裕立于右侧。
中使马元实站在李瀍对面,他正汇报此次太原之行的商谈结果。
“陛下,奴婢进入太原府后,发现叛军军纪严明……”
李瀍忽然摆手打断他的话,转头问李德裕:
“诏命发出去了吗?”
“回陛下,已经发了,马元实一进长安城,臣就命人快马奔赴河东。”李德裕答。
“几天能到河东?”李瀍又问。
“八百里加急,两天。”
李瀍开始掐着指头算,喃喃道:
“他当时说从进太原城开始算,需要三天,那就是说二十七或二十八日开始……”
马元实在下方听得有些迷惑,自己进入长安后朝廷又发什么诏命?
应该跟自己无关吧,毕竟皇帝还没听他汇报会谈结果。
李瀍摆弄了半天手指头,一抬头才发现马元实还站在那。
“那你说说太原叛军有何要求?”
“回陛下,叛军主帅杨弁提出让朝廷正式授予他河东节度使之职,还让朝廷承诺允许杨家世代承袭这个职位,此后朝中不向河东派遣监军。杨弁承诺河东藩镇仍隶属于大唐领土,不过不再向朝廷缴纳税赋。”
“马中使,你认为朕应该答应他吗?”
“陛下,奴婢过去发现太原叛军列队长达十五里,他们短短时日军力扩增不止十倍,兵强马壮,盔甲刀戈,耀眼夺目,战马和武器都很精良,如今河东之地上下齐心,全民皆兵,加上物资充足,如果非要平叛,恐怕不容易攻打啊。”
李瀍微笑点头。
“看来还真被刘异说中了啊。”
马元实听过刘异之名,知道他是金吾卫街使。
他疑惑问道:“恕奴婢愚钝,刘街使说中了什么?”
李瀍没有回答,面容和煦问道:
“马元实,你知道监军使院里那么多宦官,朕为何偏偏选择你出任中使去太原与叛军面谈吗?”
“呃……因为奴婢尽忠职守,认真负责,克己奉公?”
李瀍忽然哈哈大笑,笑声里全是嘲讽。
当笑声停止时,他肯定地评价:
“因为你是整个监军使院里最贪婪的宦官。”
“啊?”
马元实被吓得当即双膝跪倒。
“陛下,奴婢向来廉洁奉公,定是有嫉妒奴婢的人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诬蔑我,奴婢冤枉啊。”
“冤枉?”李瀍冷笑,“进入监军使院前,你在殿中省的尚食局、尚衣局、尚乘局都待过,朕的衣食住行花销你贪了个遍,还敢用假玉佩换走真玉拿出宫变卖,你说你是不是该死?”
马元实目瞪口呆地望着李瀍,原来皇帝一直都知道。
他如置身冰库般哆里哆嗦问道:
“陛下,为何要派我出使?”
“你若真是廉洁之人,朕反倒不敢将你派过去了。”
“陛下,奴婢不明白。”
“叛军在太原城烧杀抢掠,搜刮了不少钱财,你这次过去,杨弁定然会大肆贿赂你,让你替他在朝中虚张声势。人尽其用,朕拿你当蛊养,就为用在今日。朕要通过你的手,将那钱财讨回来一些,充作攻打太原的军费。”
马元实震惊,莫非皇帝从来没打算跟太原叛军和谈?
李瀍朝殿外喊道:
“内给事?”
王文干带着十多名兵甲走进大殿。
“陛下。”
“将马元实拖下去严刑拷打,务必让他将钱财全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