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乾旁边的黑壮青年听到这句冷哼一声插话:
“大通榜明摆着欺负我们这些寒门考生,你看看排在前面那些人,哪个不是出身士族?”
刘乾转头安慰:“咱们也不要灰心,大通榜只是参考不是最终录取,我听说今年大通榜的首名也是去年的首名,他都重考了,可见考官录取并非完全依据大通榜。”
“郑言?”刘异惊讶问道,“他今年又是大通榜头名?”
“刘街使认识他?”刘乾问。
刘异颔首承认,随后解释:
“郑言去年未及第是因为他在考策问时一字未写。”
刘乾表情惊讶,黑壮青年突然变得神情激动。
“你看看吧,我就说那些士族子弟狗屁不通,他们也就会贴贴经文,做做诗赋,一到论述治国方略就才短思涩,这种人竟然也能舔居大通榜头名?”
黑皮青年的话让周围考生纷纷侧目,有几名出身士族的考生脸上隐隐聚集忿忿不平之色。
刘异皱眉,感觉这黑皮小子观点有点偏激啊。
他再次解释:
“郑言没写不是因为他不会答,而是因为他不想答,情愿废弃那一科。”
“你也出身士族,所以为他说话?”
“不,我家世代田舍郎。”
“那一定是你被他骗了,怎么可能有人甘心放弃唾手可得的进士?想想都知道不合常理。”
“有人星夜赶科举,有人辞官归故里,每个人价值观不相同,你所在乎的,也许人家根本瞧不上眼呢。”
荥阳郑氏出身的朝臣为了家族女儿差点集体辞官,可见他家虽重声名,却懂取舍。
黑皮青年上下打量刘异身上的辟邪服,翻了个白眼。
“你是做官的,郑氏为官者多,官官相护,你自然为他家说话。”
真晦气,出门碰见个喷子,刘异骂道:
“你tm……”
这时,刘异后面有个清冷的声音插话:
“夏虫不可语冰,刘街使,你又何必跟井底之蛙解释呢?”
刘异回头,发现郑言站在他身后。
郑言跟他做礼后,又跟刘乾颔首打招呼,自动忽视黑皮青年。
刘乾脸色有些尴尬,解释道:
“郑言,他……并非有意针对你,你切莫介怀。”
郑言微笑回道:“我怎么会介意?难不成狗咬了我一口,我也去咬狗吗?”
黑皮青年当即握紧拳头,厉声怒问:
“郑言,你找死吗?”
“我找死,你是死吗?”
黑皮青年被郑言愚弄讥讽,气得要冲过来打郑言。
刘乾当即将他死死抱住,劝慰:
“咱们今天是来考春闱的,难道你甘心自己十年寒窗毁于一朝吗?”
“毁就毁了,我连大通榜都没上,反正考不上,不如揍他出了这口恶气。”
不出意外的,他们这片区域成为贡院门口一道靓丽的风景线,谁经过都会看两眼。
幸好周围考生越来越少,其他人已经陆陆续续走进贡院。
见黑皮青年还在跃跃欲试,刘异厉声威胁:
“我乃金吾卫街使,负责维护长安城治安,你再当着我的面喊打喊杀,我就把你抓牢里去。”
黑皮青年愤怒地瞪向刘异。
这时贡院门口的礼部官员朝他们大喊:
“你们几个还要不要进了?就剩你们了。”
郑言跟刘异匆匆告辞,拎着袋子迈大步走向贡院。
刘乾也跟刘异道别,他强拽那名黑皮青年一起朝贡院走去。
刘异无奈摇头,他转身时听到身后刘乾与黑皮青年的对话。
“黄巢,你为何总跟士族过不去呢?”
“明明是他们跟我过不去。”
刘异身体瞬间冰封,遍体身寒。
他愕然回首,望着已经走到贡院门口的两个高大背影打颤。
那人叫黄巢?
刘异回到四方馆后越想越不对劲。
那黑小子真是他知道的那个黄巢吗?
韦庄诗中描写的“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就是狠人黄巢干的,他六年内屠戮了八百万人口。
刘异坐在北方馆回廊的长椅上,越想越怕,不寒而栗。
跟这魔头比,自己不过才超度了十几万人口,简直是活菩萨。
萧鄂见他脸色古怪,关心询问:
“你昨晚是不是着凉了?我看黠戛斯使团今天也不会出四方馆,你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
刘异摇头,他怔怔望着萧鄂问:
“今日科举考的这门几时散场?”
“要考一天一夜呢。”
萧鄂随后跟刘异简要介绍了春闱的规矩。
一般早上辰时开考,到晚上戌时允许交卷。
如果有考生没答完,允许他们挑灯夜战,但以三鼓为定(三更)。
考生进入考场后,监考人员会给每位考生发三根蜡烛,等三根蜡烛燃尽差不多就要交卷了。
曾有位考生作了副对联嘲笑这种安排:
三条烛尽,烧残学士之心;
八韵赋成,笑破侍郎之口。
“我兄长萧邺出身进士,是以我对科举规矩也了解些。”萧鄂解释。
刘异郁闷,一门怎么会考这么久?
比他当年考发解试的时间还长。
他很想等考试散场后找到那名黑皮青年确认一下,他是不是那个黄巢。
刘异望着萧鄂思绪复杂地问:
“中郎将出身兰陵萧氏吧?”
兰陵萧氏在华夏历史上缔造了两个朝代,南朝的梁和齐,出过21位帝王,37位宰相。
“对啊,我家出身萧氏帝室齐梁房,是梁武帝的后裔。”
“你有害怕过有朝一日整个家族被灭吗?”
萧鄂嗤笑问道:
“我家既不谋逆,也不过多卷入朝局,陛下有何理由灭我们萧氏?”
“如果不是天子,而是世道变乱了,有人专针对士族灭族呢?”
“小声点,清平盛世,你怎敢轻言世道变乱?你想找死啊!”
“打个比方而已。”
“应该不会有人针对士族吧?再说即便针对士族,也轮不到我们萧家啊,山东有王崔卢李郑五大士族,关中有韦裴柳薛杨杜六大士族,怎么算也轮不到我们。”
刘异苦笑,八百万人头呢,咋轮会不到啊?
“你心态可真好。”
刘异只能用平静的外表掩盖住内心的躁动。
以他上辈子有限的历史认知,后世对黄巢的评价很分裂。
既认为他手段残暴弑杀,以人肉为军粮,却又感激他摧毁了千年传承的士族门阀体系,让华夏民族不至于像阿三家那样人有种族贵贱之分。
他现在很纠结。
若那人真是黄巢,他是该放任黄巢杀戮,让士族这一特权阶级消失在华夏历史的洪流中,还是该阻止这场八百万人被屠戮被煮食的浩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