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明澜新闻没跑成,又莫名不敢采访画家,只能带着一个纸团灰溜溜地回家。
刚到家门口,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就差一点他就要变成落汤鸡。
把相机取下擦拭过后放好,杜明澜拿出口袋里的纸团展开。
灯光温暖,却没能让纸团上的字看起来温柔些,字迹潦草,狂放不羁,最后的“汉”张牙舞爪,像是要用捺把纸张整个吃下肚。
“我当时还想,这个画家也许没大学问,无非就是人好看些。”杜明澜笑着看向窗户,眼角眉梢全是温柔的眷恋,“后来我才知道,他本是书香世家,只是他一个人太久,早就无所谓传承了。”
杨冬青突然心有所感,也一起看向窗户。
梅昕玉确实挺无所谓的。
一个人走过太多地方,连自己的家乡变成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他甚至不敢回到那片土地,他怕一回去就又被绑起来浸猪笼。
他是人不是鬼,更不是邪魔。
他再没有第二个满头华发的老母亲冒死夜里偷偷放跑他,泪眼婆娑地让他远走高飞,而她自己却为了拖延时间不得不独自面对族里那些老顽固。
每每午夜梦回,他都会被同一个噩梦惊醒——绝望的母亲被装在笼子里浸入河里,周围全都是平日里言笑晏晏的乡亲,甚至有亲人,这些人冷眼旁观,仿佛亲手结束了恶魔的罪恶生命一般,双手抱胸,如释重负。
然而他只是生病了而已,他只是去常白山游学误食了一株植物,从此定格在及冠之年,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能力而已。
母亲也只是拯救了他的生命而已,这个给予他第一次生命,又赋予他再次重生的女人,他连她是生是死,有没有受罚都不知道。
他也许是知道的,他只是逼着自己不去想。一想起来他就恨不得从未来到这世上。
他也想过结束自己的生命,可举起了手又想起了最后一面母亲期盼的注视,他的命是母亲给的,他没有权力轻易结束。
如今刚到泉山市不久,他本不打算露面,想着就在云山作作画养养老,没想到却被一个倭国人打乱了计划。
据说那个叫什么小泉什么郎的还是个少将,才无意间见过一次面就非要带他回倭国,嘴里说着一堆他听不懂的鸟语,还是靠翻译他才知道对方是说要和他长长久久、非他莫属之类的肉麻情话。
梅昕玉觉得自己虽然剪了辫子换上了西装,内里却是一个地道的古板人,这些肉麻情话挺没脸没皮的,听得他耳朵疼,所以他非常不客气地拒绝了。
可这什么郎却脸皮厚如长城拐角,不但经常来示爱,而且对方的那些跟班还在外面造谣破坏他的声誉,大肆张扬买卖他那些不出名的画作,导致招来无数的记者,让他不胜其烦,恨不得那狗东西就此在地球上消失,最好带着他那些烦人跟班一起。
也许连老天都看不过去实现了梅昕玉的这个心愿,那个什么郎被他老爹喊回军营去了。
是了,这个时候是1934年。
倭国正在试图和华国“友好”交流,能够“温和”霸占这个地大物博、历史悠久的国家。
狼子野心!可能吗?梅昕玉心里嗤笑,完全没可能!
不过那个小泉三郎走了,空气都清新了不少,梅昕玉心情好了很多。
好像是这个名字?他不在乎地撇嘴,抖开一张画纸打算画画。
不知怎么的,笔下却不自觉流出了昨晚的夜色无边。
那小记者挺有意思的。
梅昕玉扬起嘴角,手上速度快了不少。
他画画向来讲究随心而动,就如同他写字一般率性而为。落下最后一笔,一幅夜景图跃然于纸上,只有白色的丁香花在夜色中分外引人注意。
他把画笔拿去仔细清洗,然后放到笔架上,就直接在画桌边坐下,抱着手臂看夜景图。
半晌,他的目光投向窗户,嘴角微微勾起。
从抽屉里拿出私印重重按在画纸上,拿起来之后,就见“绝世壮汉”四个红色小字嚣张地霸占了画纸的右下角。
手指轻柔地摸着信封上龙飞凤舞的“明澜亲启”四个字,杜明澜眼里全是温柔的笑意:“他其实不壮,甚至可以说是清瘦,却偏取个绝世壮汉的名字。我后来问他为什么,你们猜他怎么和我说?”
杨冬青眼神里流露出适度且礼貌的好奇,杜明澜把信封放回怀里,脸上带着几分桀骜不驯说:“我自己的名字,我想取啥就取啥,别人可管不着。”
杨冬青仿佛从他脸上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那个人就是杜明澜口中的梅昕玉。
他俩的身影在杨冬青眼里重叠起来,杨冬青仿佛看到梅昕玉说这话时的神情和语气。
杜明澜却突然收敛表情,沉寂一会儿才说:“那时候他没说真话,后来他才跟我说,因为家里人从小把他当女孩子养,名字都取了个偏女气的,他说绝世壮汉是他一辈子的梦想,可惜怎么都壮不起来。”
梅昕玉当时表情挺无所谓的,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他笑着补充:“因为有个牛鼻子说不那样我活不过十二岁,根本无法传宗接代。胡扯!”
这时候,天气已经变冷,杜明澜在梅昕玉这里混熟了脸,甚至登堂入室,得以窥见他的那些画作。
梅昕玉确实是惊才绝艳一般的人物,除了书法一塌糊涂(梅昕玉自认为的),绘画雕刻他都会,还会一些杂七杂八的技能,据说是他平时太无聊为了打发时间才学的。
杜明澜眼里全是钦慕和惊讶,他想这个人好厉害,竟然全都是自学成才。
仿佛看出了他的想法,梅昕玉“噗嗤”笑了:“你以为我有多厉害?我学这些东西可打发了不少时间。”
杜明澜不信:“那肯定也很不容易,你真的厉害!难怪那么多人想要采访你。”
说到这个,梅昕玉突然脸色变阴:“那些狗屁记者就是太闲了,我这里又没什么大新闻,根本不值得他们频繁到访。”
包含在那些“狗屁记者”里的杜明澜迟来几分尴尬,他老实地说:“我之前也想着到这里抓大新闻来着。”
“抓到了吗?”梅昕玉抬着葡萄酒促狭地看着他。
杜明澜不会喝酒,不过煮咖啡的手艺不错,梅昕玉给他提供材料,他自己煮了一杯咖啡。
他抬起咖啡掩饰一般喝着,咖啡冒出的热气扑在他的镜片上,他眼前弥漫起白雾,让他偷眼看梅昕玉的时候没看分明。
梅昕玉满脸笑意,他眼里的神色让杜明澜想要躲开,他低声说:“小记者,我问你话呢!”
杜明澜喝了一大口咖啡,喝得太急被呛到,他连忙低头咳嗽,咖啡杯差点被打翻。
梅昕玉放下酒杯站起来给他拍背,从兜里拿出一块手帕递给他。
杜明澜支吾地道了谢,连忙弯腰咳嗽。
那点咖啡其实不至于让他这般狼狈,主要是梅昕玉的神色让他想要落荒而逃,可是一时半会儿又舍不得逃走。
梅昕玉放在他背上的手慢慢停下来,转而双手扶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身体贴着杜明澜,凑到杜明澜耳边说:“小记者,你慌什么?”
杜明澜直接僵住,梅昕玉却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他凑得更近,杜明澜甚至闻到了他刚才喝下的葡萄酒的香味,迷惑心神一般,让他整个人晕乎乎的。
我也喝了葡萄酒吗?他在心里疑惑,嘴里答道:“我没慌,我就是……”
“就是什么?”梅昕玉的声音更低,萦绕在杜明澜耳边心间。
“我,”杜明澜突然说不出话来,“我……”
“哈哈哈哈,你真可爱!”梅昕玉终于收了“神通”放他一马,他走回座位坐下,突然伸手过来。
杜明澜却没有躲开,只是僵着身体闭上了眼睛。
然后他就觉得鼻翼上的眼镜被取走,他睁开眼睛,模糊间看到梅昕玉低着头用手帕给他擦镜片上的水汽。
擦好之后,梅昕玉站起来伏身给他戴眼镜。
杜明澜只觉得眼前渐渐清明,映入眼帘的就是梅昕玉的脸颊。
他真好看。
杜明澜心里冒出这个想法。
梅昕玉动作不变,直接双手撑着桌面看着他,看着看着突然就笑了。
“呆子。”他低啐一声,坐回了位置。
最后杜明澜还是落荒而逃。回到自己的住处,杜明澜直接坐在门口的矮凳上,这才感觉自己的心跳缓了过来。
天色渐晚,冬日黑得早,杜明澜在梅昕玉那里吃了些东西,这会儿完全不饿,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翻开报纸看起来。
最近泉山市不太平,杜明澜听去前方战地的同事说,最近战事紧张,情况不容乐观,倭国的军队正在集结,准备行军到泉山市。最近这城内是人人自危,很多得到消息的人纷纷搬走,就怕丢了钱财又丢了命。
泉山市的原始守备军多是民兵,没有经过几天的正规训练,恐怕到时候也是无力抵挡。
不过在城西南有马大帅的几万亲兵,就是不知道到时候他愿不愿意出兵御敌。
杜明澜更趋向于马大帅袖手旁观,他甚至更担心到时候对方趁火打劫。
因为他之前去蹲过这位马大帅的新闻,此人私生活混乱,还和狗牙山的马大土匪有裙带关系,这样的人怕也不是多么正直无私的人。
不过很多事情还是眼见为实,就像梅昕玉,外界盛传他多情风流,实际相处下来,他本人似乎也不是这样的。
多半是那些求而不得的狂蜂浪蝶给他谣传出去的名声。
怎么又想到梅昕玉了?杜明澜摇摇头,抖了抖报纸继续往下看。
“自古忧国忧民者,皆是心有大爱之人,希望这马大帅也是个有大爱的人吧。”
杜明澜盯着报纸右下角很小一块的“紧急号外”,看着那张战地记者冒着生命危险拍下来的战火连天的图片,心里升出许多不安。
果然过不几天,炮火丢到了泉山市的郊区,霎时天地变色,连飘下来的雪花都被战火融化。
杜明澜正和梅昕玉在城中音像店买唱片,一阵震耳欲聋的响声伴随着地动山摇的动静,把唱片架都给震倒了,唱片“哗啦哗啦”散了一地。
杜明澜护着梅昕玉缩在角落里,替他挡去砸下来的几十张唱片。
梅昕玉在杜明澜怀里仰头看半蹲着并且弯腰护着自己的他,眼里闪过动容。
连续几天,倭国军队都用炮火轰着泉山市的地界,却完全不打进来,就像是故意引起恐慌。
他们不知道和马大帅说了什么,马大帅巍然不动,绝不出一兵一卒,就缩在军营里没有一点动静。
泉山市里人人恐慌,恨不得拖儿带崽连夜离开,可是城外围着倭国军队,他们根本插翅难飞。
又是好几天过去,城里的人知道跑不掉,又见军队迟迟不攻进来,早已经习惯了时不时响起的炮火声,但是人们虽然每天该吃吃该睡睡,脸上却都带着愁容。
倭国人太卑鄙,这天利用友好通商欺骗了泉山市的守备军,带头的就是小泉三郎,打的旗号就是他和泉山区都叫“泉”,他和泉山市有缘分,他要拯救这座城市。
多么可笑的理由,可是面对着没有离开希望的现实,城里的大部分人主张打开城门迎小泉三郎进城。
就这样僵持几天,城门还是被打开,小泉三郎带着几十个人大摇大摆进了城。
当天,小泉三郎就去云山找梅昕玉,非说他自己是英雄拯救了泉山市,现在英雄来迎接他的新娘了。
梅昕玉不屑一顾,并且对他口中所谓的“新娘”称呼十分厌恶。
他是梅昕玉,给自己取了个笔名“绝世壮汉”,他不是小时候穿小裙子的昕玉小姐,更不可能是他小泉三郎的新娘。
然而小泉三郎根本不会善罢甘休,直接在梅昕玉边上的别墅住了下来,每天来表白心迹无数次,烦得梅昕玉门也不出窗也不开,连窗帘都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