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而过,雪花夹杂着冰雨飘落而下,杨冬青的头发不一会儿就湿了。
他正在上山,沿途没有地方可以躲避片刻,他只能加快脚步走在寒风里。四周渐渐起了雾,乳白色的雾气弥漫翻腾,遮住了远望的目光。
收回视线,跳过脚下的枯树干,杨冬青伸手拢在嘴边哈了一口气,然后去捂着耳朵。耳朵已经冰冷麻木,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杨冬青不由得庆幸刚才那对年轻夫妻给了他一件衣服,此刻能让他多少有点温暖。
鞋子进了水,地上的冰冷仿佛浸透了脚心,冻得他打了个寒颤。
“这路也太长了吧?”他忍不住感慨,却没有丝毫抱怨。
终于,他看到了废墟里的小楼。
这是梦。
杨冬青脑子里有着清醒的认知,可是他醒不过来,也不想醒过来。
这栋小楼是梅昕玉的。
楼下背对他站着一个人,很熟悉的身影。
雾气慢慢散去,眼前出现景物,天地仿佛恢复清明,杨冬青凭着背影认出了殷亦九。
他扬起笑快步走过去,殷亦九也正好回头朝他看过来,还未来得及逃离的雾气在两人间停下脚步,随着杨冬青的脚步以及殷亦九的转身而舞动。
“你来了。”殷亦九语气依旧淡淡的,好像对世间一切都提不起兴趣似的。
杨冬青走到他对面,笑着说:“是呀,好巧啊,你也在这里。”
“我在等你。”殷亦九朝他伸出手。
杨冬青疑惑地偏了偏头,手却已经递了过去。
殷亦九的手暖暖的,杨冬青毫不客气地把双手拢了过去。
“你专门等我做什么?”杨冬青行为举止放肆了些,是梦,他便更加随性而为。
“来。”殷亦九拉着他往小楼走去。
冬日里本该枯萎的丁香花此刻却正在院中怒放,团团簇簇,挨挨挤挤,争着抢着散发出迷人的香味。
杨冬青跟着殷亦九走进院子,穿过丁香花丛,裤子上沾了些花粉,他们来到门前。
“进去吗?”杨冬青侧头看着殷亦九。
殷亦九直接打开门锁推开了门,也不知哪里来的钥匙,此刻又是从哪里掏出来的。
啊,是梦。
杨冬青再次提醒自己,也许是自己赋予了梦里的阿九的这些言行举止。
他突然很好奇在他的梦里,阿九会做什么。
他带着满心的期待跟着殷亦九进了小楼上了二楼,接下来就是重复他们那天实际经历过的情节——
发现了梅昕玉的信,目睹了梅昕玉被围,然后跳房子。
可是他们跳了房子也没有回到现代,反而是落地时画面一转到了小泉三郎的军营。
军营里燃烧着熊熊烈火,爆炸声响彻云霄,冰冷的空气里充斥着浓烈的硝烟味,浓烟滚滚,让天空更加黢黑。
杨冬青正在奔跑,他肯定跑了很久,这会儿满头大汗,他只觉得胸口闷痛,呼吸不畅。
身边还有一个人在奔跑。他侧头看去,是殷亦九。
殷亦九有点狼狈,绑起的头发散开了,背上的包不见了,手里握着一把长剑。
“快跑!”殷亦九朝他说,然后“唰”地挥着剑扫开了什么东西。
杨冬青耳边传来破风声,紧接着就是枪声。
后面有人在追击他们!
杨冬青拉着殷亦九几步藏到矮墙后面,子弹打在墙壁上,溅开无数细屑。
“小泉三郎的人?”火力太猛,杨冬青根本不敢露头看,只能背靠着矮墙喘气。
殷亦九握紧长剑点头:“我引开他们,你先走。”
杨冬青笑了:“说什么胡话呢?要走一起走!”
殷亦九却没回应他,只是蹲着往外看,然后快速缩回头,子弹“嗖嗖”而过,把前面不远处的树都打裂了皮。
“人多吗?”杨冬青问。
殷亦九说:“不多。”
然而话刚落,前面树林里也传来枪声,杨冬青拽着他扑到另一边,他们刚才蹲的地方直接被打成了马蜂窝。
杨冬青这会儿开始怨自己的梦太难,让自己梦里都不能当当大佬。
“被包围了。”杨冬青颇有几分咬牙切齿。
外面火光冲天,杨冬青拉着殷亦九缩在破牛棚里,靠牛槽子躲避子弹。
牛棚里有浓郁的牛粪草料味,甚至还有没干的牛粪,杨冬青二人却没有心思管会不会沾到,耳边只有砰砰砰的爆炸声,眼前只有熊熊燃烧的火焰,除此以外,鼻间还充斥着浓郁的硝烟味。
“别慌,我先试试。”杨冬青喘息着说,却没说试什么。
殷亦九也没问,只是眉头微微皱着,时不时侧头看着他。
杨冬青想,这是在梦里,不都说做梦的人能控制梦的方向吗,怎么到了他这里怎么试都不灵?
如果可以,他宁愿和小道长在冬日的街头挨冻,或者在梅昕玉的小楼里当两个闯入者被人家逮住,也不想在枪林弹雨里横冲直闯。
甚至他宁愿没有做这个有阿九的梦,他宁愿自己失眠一晚上睡不着。
然而他试着想了很多次,都没用。
睁开眼,他们还是在牛棚里,更不妙的是敌人已经慢慢包围过来。
“来把武器也好啊!”杨冬青泄气。
杨冬青看他一眼,把手里的长剑递过来。
“嗯?”杨冬青看着他,剑柄又往这边递来些,他反应过来说,“没,我不是说这个。”
殷亦九也没问什么,把剑又收了回去。
杨冬青却不由得笑了。
殷亦九偏头看他一眼,仿佛在问他笑什么。
杨冬青更忍不住了,直接笑出了声。
很不合时宜。
外面枪林弹雨,火光冲天,大批敌人已经渐渐包围他们,他却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
甚至笑意深达眼底,笑得眼下的卧蚕十分明显。
殷亦九也笑了起来。
很浅的笑意,杨冬青却能从他的眼里看出来。
“你笑什么?”先笑的他反而去问人家。
殷亦九却还是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嗯?”杨冬青疑惑地偏了偏脑袋,脸上的笑容却在下一刻僵住了。
“砰!”
他的眼睛不由得睁大,透过扑倒在他身上的殷亦九的肩头,盯着朝这边举起枪的士兵。
几十个士兵把他们团团围住,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们,其中一个枪口还冒着黑烟。
是了。
刚才那枪的主人开火了。
杨冬青嗅到了血腥味,从殷亦九后背的枪口散发出来。
殷亦九替他挡住了子弹。
用自己的身体。
杨冬青脑海里自动出现了子弹打穿殷亦九后背的画面,哪怕他知道是梦,也不由得心口剧痛。
他想,那子弹肯定穿透了阿九的身体,也打中了他的身体。
他不该这么迟钝的。
哪怕是在梦里。
他可以避开的,他甚至可以把阿九挡在身后,让他不受丝毫伤害。
哪怕是在梦里!
杨冬青心里百转千回,却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只能僵硬着被殷亦九拉起来推远。
“走!”殷亦九的声音伴随着拔剑声响起。
接下来就是刀光剑影和枪林弹雨的对决。
杨冬青竟然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也不知梦里的阿九对他做了什么,他只能不断往前跑,不断和身体里莫名推着他往前跑的力量拉扯。
他心里焦急万分,却连回头都做不到。他满头大汗,是累的,也是急的。
他害怕阿九再受伤。
他甚至自责自己好像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被动。
他甚至埋怨自己刚才连累阿九受伤。
不知过了多久,打斗声逐渐变小,终于跑出一段距离,杨冬青身体瞬间松下来。
他连忙往回跑。
他一边跑,一边在心里祈祷:阿九,你可千万不要有事!
多么奇怪。
他从始至终都知道是梦,也万分清楚梦里的阿九受伤不会影响到现实里的阿九,也许阿九这会儿正在安稳地睡觉。
可是他就是焦急万分,他就是担心不已,他就是……舍不得。
“阿九!”终于看到了殷亦九,出现在杨冬青眼前的画面却差点让他肝胆俱裂,直接惊呼出声。
敌人都横七竖八地倒在了地上,周围的事物都血淋淋的,包括用长剑支撑着身体的殷亦九。
鲜血凝聚成一股,从剑身上滑下,浸入泥土。
殷亦九摇摇晃晃地回头朝杨冬青看过来,他遍体鳞伤,脸上伤痕交错,溅满了鲜血,狼狈不堪。
他笑了。
犹如一朵开在泥泞里的雪莲。
和刚才替杨冬青挡子弹前的笑容一样,却多了几分无力感。
“阿九!”杨冬青眼眶通红,声音沙哑,朝他狂奔过去。
殷亦九却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他那扶着剑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弯曲着,却渐渐松开了剑柄,他那双惨白得要透明的手背上挂满了血痕。那双手朝杨冬青伸过来,却难敌透支的体力和重伤的身体,被迫和身体一起朝地上倒去。
还好,杨冬青接住了他。
杨冬青体力也严重透支,只能无奈随着殷亦九一起倒在地上。
“阿九。”他想伸手抱殷亦九,却发现他浑身是伤,让他无从下手,也不敢伸手。
殷亦九眨了眨眼睛,上眼睫的血滴染在下眼睫。
杨冬青颤抖着手替他轻轻擦拭脸上的血迹,他被迫闭了闭眼睛,然后又深深地注视着杨冬青。
“你……”和殷亦九注视的眼神对上,杨冬青喉咙一时哽住,不知道说些什么。
殷亦九也没说什么,他完全没力气,连笑一笑都费事。
但他还是对着杨冬青笑了笑:“我没事。”
杨冬青:“我知道,我只是……”
只是什么,却再也说不下去。
“你不该回头。”远处又传来枪声,殷亦九看着他说,“你本来可以走的。”
杨冬青却摇头:“无所谓。”
见殷亦九疑惑地看着自己,杨冬青说:“这种情况下,我不会抛下朋友独自逃命,更不会抛下你。”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殷亦九的枪口把他背起来,大步朝树林里跑去,他坚定地说:“走,我带你去医院。”
殷亦九的手揽着他的脖子,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只感觉后背、肩上和手上逐渐被温热染湿、浸透。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是什么,只是坚定而快速地踏出每一步。
鼻间的铁锈味越发浓郁,他也强迫自己不要去在意殷亦九渐渐弱下去的呼吸,只在心里想着快出现医院、快出现医生。
可惜,他今晚的梦十分叛逆,他的所有想法都没有发生,包括此刻最期盼的医院和医生也没有出现。
“无患哥哥……”
殷亦九似乎在说话,杨冬青气喘吁吁,背后还有枪声和呼喝声,所以他没有听清。
“阿九,你要说什么?你坚持住,我马上带你走,我们马上就到了。”杨冬青安慰着,也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背上的人。
“冬青哥哥……”
殷亦九又喊了一声,杨冬青这回听到了。
他应了一声:“别怕,我们马上到了。”
到哪里,他却说不出来。
周围都是密密麻麻的松树,地上松果一堆堆,视线受阻,杨冬青得万分小心脚下,避免踩滑了摔倒。
“好。”殷亦九气若游丝地应了一声,揽在杨冬青脖子上的双手却渐渐失力。
追杀的敌人不知跑去了哪里,周边的松林也一层层退去。
杨冬青背着殷亦九回到了梅昕玉的小楼,他背着殷亦九踏过废墟,穿过开满丁香花的院子,爬上楼梯,来到画室。
画室里还挂着梅昕玉的雕刻,散发着浓郁的沉香味,仿佛整个世界都是沉香。
“马上,我们就回去了。”杨冬青固执地想把殷亦九背到小阁楼,然后抱着他“跳房子”,他想着这样,他就能回到现实世界,就能救下阿九。
然而梦里的事未能如他愿,在这间画室里,殷亦九揽着他脖子的双手垂了下去,吹拂在他后颈的微弱呼吸也消失不见。
杨冬青僵在木梯前,一时失去了动作。
“阿九……”
杨冬青低唤一声,画室破碎成一片片退去,小楼随风消散,连背上的重量也消失了。
杨冬青站在悬挂着的雕刻前,看到殷亦九从高处掉落下来。阿九看着他,脸上挂满了血迹。他跑过去想要拉住殷亦九,却扑了个空。
“阿九!”杨冬青从梦里醒过来,浑身冷汗。
窗外天还没亮,睡前他开了一点窗,这会儿起了风,窗帘被风拂动,在地上留下浅淡斑驳的画影。
是梦。
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