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心裂肺的哭吼声回荡在田野,来往的人半是惊疑半是怜悯地望着跪坐在那无首尸体旁的女人。
女人浑身是血,眼中流出的泪和脸上的血迹混杂在一起,仿佛流下的血泪。
梦梨云抱着养父的头颅,哭了很久。
一直到太阳落山,黑夜降临,路岸早就空无一人时,才将将止住了哭声。
梦梨云望着已经开始出现尸斑的脸颊,面上不受控制地抽了抽,安静下来,缓缓站起了身。
“……那,那个,闺女?”
身后传来微弱的呼喊,梦梨云看向那边,让那人吓了一跳。
“那,那个……”那人挠了挠头,面露纠结地看着她。
梦梨云知道他,他常常和养父一同下地做活。
“老祁他……是怎么……唉,节哀。”
那人语塞半天,只说出这么一句。
梦梨云没有应答,看了他一眼,将养父的尸体扛在了肩上,一手抱住他的头,准备把他搬回家。
“那个,闺女!”
那人又叫住了她。
梦梨云回头,眼中一片死寂。
“……”那人又犹豫起来,扭捏着表情,似乎难以启齿。
梦梨云等了会儿,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转身走了。
回到家,她点起了灯,翻找出针线,坐在灯下,将养父的头颅一针一针地缝了回去。
而后又将养父的尸体和养母放在一起,坐在一边发愣似地盯着,就这么看了半夜。
过了许久,才又有了动作——家里没有纸笔,她就找出燃尽的木炭,在一块略显平坦的石头上了画下了那男人腰间令牌上的符号。
盯着那个符号看了半晌,缓缓起身,洗了个澡,换了件新衣服,将石块塞进兜里,又用被褥将养父母的尸首卷起,想抱到地里安葬。
“那,那个……”
院子里又传来声响,梦梨云出门去看,发现是之前那人。
那人推了辆小车,不住地看着地上糜烂的尸体,看到她出来,又挠了挠脑袋,一咬牙道。
“这边……不能葬人,你得把老祁他俩运出去。”
“为什么?”
冷静的声音听着有股渗入骨髓的凉意。
“这边儿……其实都是被人承包了的地,上边管着的人说,安葬埋人啥的都要到指定的地界,不然你埋进去他还要给你挖出来,所以……”
那人说着,难以言喻地望着梦梨云的脸色,却发现她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你再等等,这两天我托人打两副棺材,后面咱俩一起找地方给老祁他俩埋了,打棺材要不了多久。这天慢慢地该热了,这尸体就先用这车给他运河边,先给他——”
“一副就够了。”梦梨云道。
那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打一副棺材就够了。”梦梨云说道,“他们感情好,不用分开埋。”
“哦,哦……”那人见梦梨云答应,松了口气,咧出个笑来,“那我明个一早就去找那老王头,让他打副大的,你,你就在这边儿好好等着,啊。”
说着,似乎害怕梦梨云反悔,连忙一瘸一拐地走了。
梦梨云望着他的背影,良久没有反应。
看了看旁边用木头搭建的简陋推车——一眼就能看出是他们平时运送粮食什么用的。
梦梨云走到大门口,看到了和那些猪崽缩在一起的瘦狗,低头打量了片刻,缓缓走到厨房,给它们做了顿饭,浇到石臼中。
做完这些,又回到屋里,静静坐在床边,一直坐到了天亮。
那个人没有骗她,在清晨找来了做棺材的工匠,量好尺寸后当天下午就将这工赶了出来。
“也亏的是这几年动荡,才有了这么快的手艺。”敲棺材的老王头朝她笑笑,露出缺了豁儿的牙缝。
梦梨云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看开点儿吧。”老王头也许是看她这模样,多说了句,“人这一辈子,终究是要和所有人告别的,只是早晚的事。”
“但前提,是不能被杀。”梦梨云静默片刻,说道。
老王头见她这样,叹着气摇了摇头,也不再多说什么。
那人本想和她一起去找埋的地方,但要走时他的妻子儿子都拦着他,似乎不想让他搅进这场是非——毕竟那修士给他们的压迫十足。
梦梨云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的闹剧,没说什么,默默背起装在筐里的猪崽,将细狗脖子上的绳索系在推车把手上,将这住房的钥匙给了他。
“我爹娘的地、还有这房子,归你了。”梦梨云说完,带着收拾好的行李,将其和那副大棺材一起堆在推车上,走了。
她特地在棺材里铺了几层被褥,确保养父母不会因路上的颠簸而被棺壁磕碰。家里实际并没有多少东西,对于她来说最有价值的就是这段时间的回忆。
养父母早就洗手不再干那些危险的生计,自然没有留给她什么钱——她也不需要他们给她钱。
她原本是打算给养父母养老送终后,再在那个房子里生活,偶尔可能会出去转转玩玩,去看看不一样的风景;也有可能会嫁人,找个喜欢自己、愿意陪着自己的男人生活;也有可能会专心种地,继承养父的那片麦田……
总之不是像现在这样,拖着两具冰冷的尸体走在土路上。
她不知道哪里可以埋葬人,只能茫然地拉着车,在这一望无际的田野中走着,一直走了好些天。
这些天,她累了就睡,饿了就啃从家带出来的干馍,渴了就随处找人借点水。
终于,在这一天,下起了雨。
虽然她早有感觉,但在这平旷无际的原野中一时找不到躲避处,只能淋着雨走着。
害怕棺材渗水,她还特地用防水布包了起来。
她浑身被淋湿,发丝粘在脸庞,雨水顺着额间流下,顺着滑落,一直落进领中。
“你怎么在这儿?”
一道声音传来,梦梨云惊了下。
明明周围没有人的。
是谁在说话?
梦梨云猛地抬头,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人影。那人抱着胳膊,不解地看着她。
梦梨云看到他的一瞬间,警觉提到最高,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原因无他,那人悬在半空中,以一个随意的姿态半坐在空中,微微俯身看她。
是修士?还是什么?
那人看出了梦梨云的紧张,摆了摆手,道:“别紧张,人类。我对你没恶意的。”
人类?
梦梨云愣了下,这个称呼有些耳熟。
周身的雨突然被隔开,那人的面孔在她眼前浮现。
是那天帮了她、自称泰逢的人。
梦梨云愣愣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嗯……”泰逢摸摸下巴,眨了眨眼,“哦,你要找葬人的地方啊。”
梦梨云握紧了把手,皱起了眉,目光逐渐变冷。
又是这样的感觉。
她想着。
之前也是,明明她什么都没说,为什么他好像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哦,因为我是神啊。”泰逢伸出手指,呵呵一笑。
梦梨云:……
梦梨云瞳孔微缩,却是松了口气:“那你要干什么?”
“没什么啊?告诉你一声,你可以把他们葬到和山——离这边不远,往北边再走个一百里就到了。”泰逢冲她笑笑,“你们人类不是有句老话,叫帮人帮到底吗?”
“那天……谢谢你。”梦梨云知道那捆在身上的绳索是他解开的,向他道谢。
“嗐,顺手的事。”泰逢摆摆手,又点点下巴想了想,在她眉间留下点印记,“这能保佑你走到和山的地界。我走了,有缘再见。”
说罢,便像之前一样,消失了。
梦梨云望着他消失的地方,虽然身影消失了,但雨依旧没有落到她的身上。
她静静望了会儿,认准了方向,便低头拉着车,先找了个地方躲雨。
在她拉着车躲进一棵大树下后,那道看不见的屏障才缓缓消失。从树叶间隙滑落下来的水滴滴到脖颈后方,让她一个激灵往上望了望。
雨停后,梦梨云继续日夜不断地赶路。
按照泰逢说的,她路过了一处城镇,城镇倚靠的北方山麓就是和山。梦梨云没有进城,奔着那座山就去了。
走进叶茂繁青的山林,梦梨云打量了下四周,选择再往上走走。
刚准备走,回头却见到了意外的人。
梦梨云一愣。
“枭……”
梦梨云喃喃开口,看着朝自己走来的男人。
枭形色匆忙,走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梦梨云浑身一僵,没有避开。
她看着他,眼中涌出泪水,僵冷多天的心开始融化。
“我——”
她张嘴想说什么。
“别去。”
枭握紧她的手腕,面色严肃,眼神隐隐有些焦急。
梦梨云沸腾的感情一下子冷却下来。
“……你知道了。”
“不要去。”枭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一个劲的强调,“你不是他们的对手,不要去找他们复仇。”
梦梨云听言,顿了下,扭过头,突然有些想笑。
“你的意思是,让我眼睁睁看着杀了我父母的人能继续好好的活着,是吗?”
“你去又能做什么?你明明知道的,他们——”
“所以呢?”
梦梨云猛地抬头,直直盯着他。
也许是她的表情太过狰狞,让枭愣住了。
“我不是你,枭。”
“我没办法冷静地思考利弊祸吉,我也没有什么大的本事,尽管跟在你身边那么多年,但就像我父亲说的一样,我始终只是个普通人。”
梦梨云扯着嘴角,露出个难看的笑。
“所以呢?”
梦梨云眼含泪水,不知是委屈还是什么,心脏又酸又疼,还涨的难受。
“如果你要阻止我,也可以。”
“杀了我,我就不去了。”
话音刚落,枭瞳孔猛地一缩。
不知是因为她这番话,还是别的什么,一直以来都是淡漠冷静的脸上出现了几丝裂缝,微微张嘴,看上去竟有些手足无措。
梦梨云看着他,等着他的反应。
她一时还有些期待,枭能点头说好。
但枭只是沉默着,用那双复杂的眼睛看着她。
梦梨云等了顷刻,没等来想要的结果,闭了闭眼,努力控制住自己翻涌的情绪,扭过了头。
“……这和你没关系。”
梦梨云开口,她从未用这样冰冷的声音和枭说过。
“——我已经决定了。”
她知道,一旦对方已经决定做什么事,枭便不会再有所阻拦。
果然,枭听了后,握着她的手逐渐松开。
梦梨云抹了把泪,抽了抽鼻尖,转过了身。
“……那你有什么计划吗?”
“这和你没关系。”梦梨云了解他,所以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这是我的事情。”
“但不是因为我才——”
“那你的意思是让我也杀了你吗?”梦梨云冷笑道。
枭不说话了。
梦梨云重新拉着车要往上走。
枭跟在她后面,默不出声地帮她把车推了上去。
梦梨云找了个视野开阔、又离山路较远,杂草丛生的地方,基本没人会跑来这边。
枭帮着她将坑挖好,和她一起将棺材抬了进去。
梦梨云蹲下身,望着坑中冰冷的棺材。
因为她这番动作,已经有了些许土灰撒了进去。
梦梨云没说话,旁边的枭也没有。
她突然感觉这个场景好像在哪儿见过。
她和枭第一次见面,好像也是这种情景。
梦梨云想着,不由嘲讽地扯了下嘴角。
她闭了闭眼,站了起来。
……
在将养父母安葬好后,梦梨云准备将那些小猪崽和瘦狗解决掉。
她给瘦狗找了个猎户人家,听说打猎的都很喜欢这种狗。
看着猎户儿子兴奋欣喜的表情,梦梨云将链绳交给了他。
“这要多少钱?”猎户看看她,问道。
“三十文钱。”梦梨云并不打算免费送,这样可能会导致狗不被重视。
猎户欣然付了钱。
梦梨云看了看筐里的猪崽,犹豫片刻,将它们放回山野。
“送人也要被吃掉,最终还是死。”梦梨云望着几只“哼哼”叫的猪崽,轻声道,“你们自己找路吧。”
小猪崽有感应似的抬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拱了拱她的手指。
枭早在葬完父母后便离开了。梦梨云不知道他要去哪儿,却也没问,想着可能继续去找墨泽了吧。
在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后,梦梨云想找出之前藏在怀里的石头,却发现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