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
他要……杀了他们。
风止攥紧手上的毛发。
一个不留。
包括……墨清涟。
想到这个名字,眼中划过浓浓的怨恨。
他不知道为什么墨清涟会对大人做出这种事,但事实如此,没什么值得辩白的。
于是他一边寻找参与过那场战争、争夺尸体的那些人,一边加倍修炼,放弃之前所有的治愈手段。属性散发出不祥的光芒,柔软的草叶变得锋利无比,能轻易割开人的喉颈,于人海中取目标首级好似探囊取物。
他杀掉那些藏有尸体碎片的人,取走那些碎片,收集起来,当达到一定数量时,开始拼凑。
杀墨清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他还是去了。
那天晚上,天空黑的可怕。
他悄无声息地潜入进墨家的宅邸,见到了墨清涟。
那是间很黑的屋子,里面没有灯光,只有一具漆黑厚重的棺材。墨清涟盘腿坐在棺材前,闭着眼睛,呼吸很轻。
好友多年未见,今朝重逢,本该把酒言欢,倾诉衷肠。
但他们二人的气氛不会有比这更可怕的时候了。
风止站在他身后,冷冷看着他。
墨清涟满头白发,以他的修为,此时不该如此苍老。
察觉到他的到来,墨清涟缓缓睁眼,看向他。
“你终于来了。”
墨清涟开口,语气平静异常。
见到他的模样,墨清涟一怔:“你……”
风止当然知道自己的模样——墨泽身死加上方雪的离去,让他在一夜间白了头,在杀那些人的时候总会遇到棘手的,可他也是不要命,拼着半边身子烧毁也要割下其首级。
满头银发,脸上布满可怖的疤痕,因长时间没有睡眠而导致神经憔悴,眼眶爬满红丝,犹如地狱中爬出的恶鬼,死死盯着墨清涟。
风止知道自己此时面目有多么丑陋,可他并不在乎。
只是他没想到,墨清涟也是一头白发。
“为什么——”
风止一把掐住他的喉颈,将他提了起来。
“为什么要这样——”
墨清涟被扼住咽喉,呼吸困难,脸色逐渐变得青紫。
即便如此,他并没有还手。
“没有……为什么。”墨清涟咬着牙,感到喉口处不断收紧,努力吐着字,“是我杀了他……事实如此。”
“好……”风止冷笑一声,指甲深深扎进血肉。在一瞬间,锋利的草叶贯穿了墨清涟的胸膛。
“那你应该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吧?”
墨清涟嘴角溢出血液,艰难地吞咽着:“当然……”
“你不还手?”
“我……一直在等你。”墨清涟呼吸急促,却有股视死如归的释然,“我知道……你会来的。”
风止冷漠地看着他,微微松手:“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我砍下了他的头,将其带回了这里。”墨清涟垂下眼,“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好……”风止怎会看不出他的意思,怒极反笑,“既然你一心求死,我就成全你。”
听到这话,墨清涟脸上竟出现几分解脱。
“不过……”
风止松手,墨清涟一时不稳跌倒在地,没等他反应,便将手覆在脸上。草叶瞬时疯长,如一把把刀子般直直扎进墨清涟的头颅。
“唔——!!”
墨清涟疼痛难忍,咬着牙还是发出一声闷哼。
“我得看看……那天晚上。”
深入颅中的草叶化作缕缕炁丝,缠绕在他的脑中,提取他的记忆。
“这是——!”
没有理会震惊的墨清涟,风止眼中突显一抹诡异的红光。
是的,这是他杀了一个缚尸者后,夺取到的功法,可以深入到他人的记忆中,与其共情。
无论记忆时间有多长,在现实也都只是短短一瞬。
眼前景象忽变,也许是第一次尝试,记忆的时间有些偏差,印入眼前的不是那夜山林,而是金碧辉煌的皇宫。
“陛下。”
他听到自己开口,却是墨清涟的声音。
他知道,这是墨清涟的记忆,代入的也是墨清涟的视角。
皇位上坐着面目温和的帝王,但无论是他还是当初的墨清涟都不认为对方是什么好相处的货色。
“南方峻岭一战,还真是有劳将军了。”尹元熙开口,笑着说道,“即赏黄金万两,高级峻岩兽五只,丝绸千匹。”
“谢陛下。”墨清涟连忙回道。
虽然得到了赏赐,墨清涟的心却并没有因此而喜悦,反而沉重的不像样。
“孤知你功劳深厚,刚刚回来,此时开口似乎有些不好,但如今局势紧张,还是要依靠将军你啊。”
“陛下言重了,臣只是——”
“诶。”话没说完,便被尹元熙打断,“孤听闻你与那墨泽有些渊源,不知是真是假啊?”
听到这话,无论是墨清涟,还是正分神考虑要不要跳过的风止均是一愣,心脏一停。
“臣确实……和他有些渊源,不知陛下何意?”墨清涟试探问道。
“你也应该听说了他的事,孤有些头疼啊……他与红缨。”尹元熙微笑着,面上看不出一丝怒气,“竟然将雷霆近三成的地域占领,化为自己的领土,还说与雷霆分割,你说可不可笑?”
“更可笑的是……孤的百万雄兵,却拿他们二人毫无办法。边春山一战,明明已将那墨泽围住,本应是穷途末路,瓮中捉鳖。却听前线士兵道,那墨泽只是手一挥,近有一半将近千人的人死于非命,其中包括徐玉将军。”
“好歹雷霆供养他百年,下手却如此无情,到底还是个冷血的魔兽啊……”
风止能清楚感觉到此时的墨清涟全身都紧绷着,却不知为了什么。
“陛下的意思是……?”
墨清涟依旧不动声色地看着皇帝。
“孤想让你领兵,去拿下墨泽的首级。”
“孤听闻过你与他相处过一段时间,想必对他略有了解,所以打算派你前去。”
皇帝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笑容没有一丝温度,“皇室供养墨泽百年,他不仅丝毫没有感激,还挑唆孤手下大将领兵造反。墨将军,你怎么看?”
“红缨因为他的三言两语而背叛了孤,那你呢?”
风止能感受到体内传来的阵阵心鼓,墨清涟浑身都紧绷着,大脑高速旋转,无数条措辞从脑海中掠过。
“臣自当誓死效忠。”墨清涟低头道。
“陛下的意思臣明白了,可臣已领兵数月,不免有些疲惫,恐怕——”
墨清涟刚想推脱,就听皇帝继续慢悠悠道。
“孤听闻,你妻子已怀胎八月,即近临盆?”
心脏一停,墨清涟猛地看向皇帝,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你家中之人也是极力推荐你来讨伐,毕竟也算为你们墨家争光啊。”尹元熙语气温和,“况且孩子就要出生了,你这个当父亲的,不想为孩子带些礼物吗?”
“你不在这几个月,令妻一直安然在家中养胎,可临近产期,也不知是否会出什么意外啊……”
夏伏之天,竟如寒冬般冰冷。
墨清涟没有说话,怔怔看着地面。
尹元熙说罢,也不着急,静静等着他的回答。
汗水滴落在雕花瓷砖上,落声可闻。
渐渐的,脊背寸寸弯下,额头抵住地面,闭上了眼。
“臣……领命。”
低沉的声音自喉中发出,风止眼前一片黑暗,心脏犹如刀绞般疼痛。
是……这样的吗?
风止皱紧眉头,突然心生恶心,跳过了接下来的事情,将记忆调到那天晚上。
那围剿之时……
“你们在这里不要动。”墨清涟吩咐着副手,转而奔向山中。
他感知到了墨泽的气息,就在一处山洞之中。
心脏跳的发疼。不管是他,还是此时的风止,都好似受到剧烈地打击般,灵魂颤抖个不停。
心脏好似要从胸腔中跳出来,风止这时突然发现墨清涟有些异样。
临近洞口,墨清涟换出属性——一把修长的玉剑,浑身通白,散发着莹莹光芒。
风止依稀记得,这柄长剑还是墨泽给他觉醒的。
墨清涟握住剑柄,毫不犹豫发出剑势,指向洞中仅剩的那一人。
他知道那人就是墨泽,但他还是发动了最强招式,杀气腾腾,剑尖直指脆弱的脖颈。
但墨清涟的心里一样很清楚,这招根本伤不了墨泽,甚至可以说墨泽愿意,杀他也是在挥手之间的事。
所以……
送他一程吧。
墨清涟不惧死亡,甚至还隐隐有所期盼。
墨泽会怎么做?
虽然他剑势对于其他修者来说很强,但对墨泽来说将其挥散也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墨泽会停住他的剑势,失望地看着他,而后赐他一死吗?
墨清涟不知道。风止虽然已经知道结果,在看到听到墨清涟的心声后,却更加不解。
所以,为什么会是最后那个样子?
很快,问题的答案便展现在二人眼前。
墨泽没有出手。
面对气势磅礴来势汹汹的剑气,他扭过头来看向墨清涟,却没有反抗,直到剑尖划破皮肤,墨清涟才意识到这一点。
而此时收手已经太晚了。
即便墨清涟迅速收手,剑身还是不受控制地刺穿了墨泽的脖颈,鲜血飞溅出来。
这一剑,竟硬生生将墨泽钉在了洞壁上,长剑穿过染血的喉咙,深深没入山体。
“为……为什么?”
墨清涟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一时间如至冰窖。鲜血飙到眼中,半张脸都染上了血色。
墨清涟茫然看着面露痛色的墨泽,声音颤抖,几近崩溃:“为什么……不出手?”
墨泽嘴角抽搐,似乎想说什么,血浆却不断从嘴中溢出,只能不断吞吐着血水。
“我,我……”墨清涟不知所措,浑身颤抖,抬起手试图捂住他颈上不断溢出的血液。
“真……绝情啊。”墨泽终于开口,刚说没两字,就被呛得咳了起来,“竟然这么果断。”
“不,不是的,我……”墨清涟本能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无处值得辩解。
领命带兵的人是他,将他们逼到这个山洞的是他,出剑杀招的也是他……
没什么值得辩解的。
墨清涟面如死灰,近乎绝望地看着他:“你不会死的……对不对?”
“不……我就要死了。”墨泽抽了下嘴角,嘴边又溢出血水来,金色眼眸竟染上几分笑意,“看来……我的死可以成为你最耀眼的一枚勋章啊。”
“不……不会的……”墨清涟颤抖着手,似乎想要反驳,却绝望地发现自己根本做不了什么。墨泽的生命力正在飞快地流失。
“怎么不会?你那皇帝不是承诺过?只要你砍下我的脑袋……就有丰厚的奖赏吗?”
墨泽的声音愈发虚弱,却仍在不着调地说着话。
“……别开玩笑了!!”墨清涟终于崩溃了,哭喊道,“你怎么能这样说?你怎么能这个样子?这么轻松的样子……”
“对不起……对不起……”
墨清涟低下头,泪水不断滚落,顷刻落满脸颊,可怖的血水混着泪,流入口中,苦涩的铁锈味弥漫在整个口腔。
“对不起……”
墨清涟悲恸万分,抬头仰望着他,明明百年前他也是这副姿态仰望着这如同神明的男人,如今却是这么一副可悲的场景。
“你不该救我的。”
“没有什么该不该。”墨泽微微皱眉,似乎感到了痛苦,“反正也要死了,不如就由你来砍下我的头好了,毕竟你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的……”
每一个字都像是尖锐锋利的细针,密密麻麻扎进心脏,止不住地抽痛。
“拿着我的脑袋去领奖……你的前途一片光明啊。”
事到如今,墨泽竟还能笑着同他开玩笑。
“不要再说了!!!”
墨清涟激动无比,再次握住了剑柄:“你就不恨我吗?我这么对你,你明明可以杀了我的,为什么不这么做?为什么?!!”
“为什么……不杀了我?”
“我对你下如此杀手,你不是应该毫不留情地杀掉我的吗?为什么?!”
可不管他如何怒吼,墨泽都只是一脸平静地看着他。
雪白的衣襟满是血色,血液还在不断流出,墨泽却好似感觉不到痛苦一样,垂下眼睑,面对他的崩溃,金眸毫无动摇。
“好歹,恨我一下啊……”
墨清涟闭上眼,泪水不断滚落,近乎哀求着发出低嚎。
“咳咳……怎么说……本来就是要来杀我的,如今这么轻松,你不是应该开心吗?”
墨泽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而且……你这么说,让我恨你什么……”
墨泽开口,吐出口血,仿若能看透万物的眼睛直直盯着墨清涟,轻声道:“只是为了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吧?我恨不恨……没有任何意义,毕竟我要死了。”
悲伤,哀痛,激烈汹涌的情感近乎要将他淹没,墨清涟望着墨泽金色的眼睛,再次感觉到了自己的丑陋与怯懦。
“对不起……”
话到最后,竟只会说对不起来。
“或者……我这么说,能让你好一些吗?”
墨泽突然笑了,笑容邪气凛然,又杀意十足:“若我还有来世,定会找到你,将你满门屠尽,不留半分生机。”
“这么说,你满意吗?”墨泽笑道。
哀莫大于心死,墨清涟直直看着墨泽,没有因他的话而起半分恐慌,反倒是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什……什么?!”
墨清涟回头,他的副手正一脸吃惊地看着墨泽,见他看过来,脸上的惊讶化作愤慨。
“你这该死的……死到临头还这么——”
“谁让你进来的?”墨清涟的声音冷漠到没有半点波动。
“我,我担心——”副手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结巴着。
“滚出去。”
话音未落,副手便被他周身的杀气吓得连滚带爬地出了山洞。
“看来……你身边的人不老实啊。”墨泽还有心情调笑道。
墨清涟重新看向他,没有半点笑意。
即便到了此刻,墨泽依旧没有出手的意思。
明明……只要他愿意。
“话说……真的有点痛啊……”墨泽伸手,握住了脖颈的剑刃,无奈地看着他,“我也没得罪你,就不要这么折磨我了吧?”
墨清涟眉头抽搐,目光凄凉悲切。
“给我个痛快不行吗?”墨泽无奈一笑。
“……好。”
墨清涟颤抖着手,死死握住剑柄,对上墨泽渐淡的目光,闭上了眼。
“对不起……”
到了最后,还只会说对不起。
墨清涟悲哀地想道,声音抖得不像样。
风止真的很庆幸,墨清涟到最后时刻没有忍心睁眼,看墨泽人首分离的画面,所以他也看不到。
若是看到,他真的要疯了。
剑光一闪,人头落下。
墨清涟抱住墨泽掉下的头颅,因为离得过近,滚烫的血液飙了他半个身子。他捧起头颅,对着半阖平静的面孔,泪水不断掉落。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最终,还是忍不住将头颅紧紧抱在怀中,抽泣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