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很奇怪……她为什么会做这种梦,是见到过什么吗?
王霁低头思索见到那种血腥场面的可能性。女孩叫了他几遍都没有回应,有些不满。
“——喂!”
王霁一哆嗦:“什么?”
见他被吓了一跳,女孩笑了下:“我在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回答?”
“我走神了……”王霁有些抱歉,“你之前是见到什么吗?所以才做那种梦?”
“嗯……”女孩认真思索片刻,“没有啊。”
那就奇怪了……
王霁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她这年纪的孩子会无缘做这种梦。
虽然他之前也会经常梦见死去之人临死前的惨状,但那是因为当时害怕,成天被那些画面折磨地无法入睡。
那她是因为什么呢……
“不过要说奇怪的梦,我还做过好多。”女孩见他不说话,又道。
“还有什么?“王霁本能问道。
女孩抬头回想起来:“我想想……有时候会见到一只奇怪的魔兽,它会说人话,还用尾巴打了一下我的额头;有时候梦见一个男人,很高,抱着我说着什么……有时候会梦见我还有别的爹娘,而且还对我很好,特别照顾我……但有一次他们把我吊到树上吊了好久……”
说着,似乎想到什么开心的事,眼中流露出幸福的笑意。
“梦里我真的很开心……”
“你现在不开心吗?”王霁敏锐察觉到她语气中的异样,问道。
“……”
女孩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为什么?”王霁有些不能理解她,作为目前为止皇位唯一继承人,既没有像他一样整日不得喘息,也不用拉拢世家苦于钱权,为什么还会闷闷不乐。
“我说不上来……”女孩皱着脸,努力组织语言,“就是……很不安。”
“这一切好像都不属于我……而属于未来的皇帝。”
王霁微微皱眉,不能明白她的话。
她不就是未来的皇帝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女孩又摇了摇头,烦躁地挠了挠头,“就是说……父皇也好,那些世家子弟也好,他们不是真的喜欢我这个人,而是我的身份。”
“就比如……如果我不是父亲唯一的孩子,他还会这么对我吗?那些和我同龄的人,他们还会对我这么恭敬吗?我知道老师和父亲对我一直很失望,因为我没有让他们满意……但我就总是在想,我出生的意义是什么?”
幼童的思维总是发散的,明明前面还在疑惑,后面又聊起其他的来。
“父皇不是因为喜欢母亲才生下我的,是因为他需要一个继承人,那是不是换个说法,如果他身体健康、不是那么迫切需要一个继承人的话,我是就没有必要存在了?”
“我出生的意义,好像就是要当皇帝,但抛开这个意义呢?我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女孩不解地看着王霁,似乎想让他给自己一个答案。
但此时王霁就像被雷劈了般,怔怔看着她。
他日久以来的疑惑,有了解释。
原来如此……
如果这么说的话,他就明白了。
王霁垂下眼睛,望着自己的手。
他和她出生的意义是一样的,都是为了继承什么。
如果不需要继承人的话,他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父亲如此迫切地灌输,在某个方面来说和皇帝很像,他们都想让自己的孩子以飞快的速度成长,有资格继承自己的位置。
所以……
“而且,那些大人虽然对我毕恭毕敬,但我觉得他们根本不是因为我,而是我的父亲。”
女孩见他许久没有说话,又自顾自道。
“因为我身上没有值得他们在意的,也没有任何闪光点。他们所表现出的忠诚和恭敬只是因为我是父亲唯一的孩子,那如果抛去这个唯一呢?”
“如果父皇有比我更优秀的孩子,他们还会忠诚于我吗?”
虽然他没有说话,但这个答案两人都心知肚明。
不会。
就是因为她是皇帝唯一的子嗣,是未来绝大可能继承皇位的人,所以由皇权统领的家族才会对她如此友善。
一旦这成为一个选择题,当她有其他兄弟姐妹出现时,她就会被迫和其他人做比较,那些趋炎附势的家族就会重新站队。
“所以……我父亲说、我老师说有那么多家族支持我忠心于我,我应该感到骄傲,我应该不辜负他们的期望,可是……他们忠心的明明不是我啊——?”
女孩声音越来越小,情绪很是低落,她看向他,眼中隐隐闪着泪光:“而且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我就是学不会……那些东西我一点都不喜欢。我一说老师就会责备我,说我辜负了父皇的期望,是在践踏那些家族的真心……”
“可我明明没有……明明那些人根本不喜欢我,只是因为父皇才把目光放在我身上的,但他们其实都看不起我,觉得我有负我父皇的名号,我能感觉到……”
孩子对于喜恶的感知敏锐到超乎想象。王霁静静看着她。豆大的泪水顺着她微圆的脸颊滚落,雨声庞大,雷电闪烁,让她无意识缩了下。
“我有点害怕……如果哪一天父皇对我的耐心耗尽了,我是不是就没有用处了,就会……被抛弃吗?”女孩惶恐不安,“我担心……如果我的属性不好的话,那些家族——”
“那些人……明明没有一个是忠诚于我的……”女孩擦了擦眼泪,声音带着些许委屈,“我喜欢梦里的父母,就是因为他们喜欢的就是我自己,虽然我在梦里也不争气,但他们一直都爱着我,绝对不会抛弃我的。”
“不过我梦里好像还有个名字,叫……梨云?”南宫化雪再次歪了思路,还歪了歪头,自己有些困惑,“梦梨云?”
“……那对你来说,什么样的才算忠诚呢?”王霁鬼使神差地问道。
女孩垂着湿漉漉的眼睛想了半天,才带着鼻音道:“我……想,可能就是不管什么情况,都不会离开我吧?”
空气寂静,只留下亭外淅沥沥的雨声和女孩逐渐放轻的呼吸声。
女孩平静下来,擦了擦眼睛,抽抽微红的鼻子,深呼出气:“抱歉……和你说了那么多——”
“我答应你。”
南宫化雪:“什么?”
王霁忽然握住她的手,眸中闪烁着无比坚定虔诚的光:“我会努力的,我会永远追随你,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背叛你的。”
南宫化雪并不明白他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只当他一时可怜她头脑发热,于是愣了下,哈哈一笑。
“是吗……那还真是谢谢了。”
王霁能看出她并不是真的相信,不过无所谓。
他会向她证明的。
南宫化雪无意在这个话题上停留,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想要转移话题:“对了,你叫什么?”
“我?我叫——”
“殿下!”
王霁刚要说话,背后突然传出声呼唤,随后一位侍女打扮的姑娘跑了过来。
“殿下,陛下正找您呢,看样子很生气——您怎么哭了?!”
侍女注意到南宫化雪脸上的湿痕,惊叫着看向他,眼神一厉:“你——”
“诶诶诶——”南宫化雪一把拉住侍女,摇摇脑袋,“就是刚才雨进眼睛里了,揉了半天。”
侍女:“是吗?那真抱歉……”
王霁若有所感,转头发现雨已经停了,皇帝和父亲正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这儿走。
南宫化雪一个激灵,顿感不妙:“我……我先跑——”
“化雪——?”
可惜还是晚了半步,一眨眼的时间,皇帝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她的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南宫化雪惊恐扭头,正对上皇帝似笑非笑的眼睛。
“父皇……”
皇帝没理她的撒娇,转眸看向他:“我和你爹聊完了,他在那边等你。”
王霁顺着方向看去,果不其然见父亲站在不远处望着他。
“是,告辞。”王霁行礼告别,抬首碰上南宫化雪莹亮的眼睛,轻声笑道,“下次见面,我会告知殿下的。”
南宫化雪听了,眨巴眨巴眼,没说什么,挥挥手向他告别。
王霁微笑回应。
此时的他没有想到,下次见面,会是如此复杂的局面。
此次入宫后不久,父亲便长辞于世,出乎意料的,家族乱了起来。
原本慈眉善目的叔叔突然像披了人皮的豺狼,不仅反对他坐上家主之位,而且多次刁难,甚至派出杀手追杀。
那日夜晚,寒风刺骨。走投无路的他只能寄希望于多日未见的母亲,跪倒在她庭院前,祈求她的保护。
“娘……求求您了,我会死的——”
王霁捂住腹部还在渗血的伤口,凄然朝灯火通明的屋中哀求。
“娘……”
他知道的,母亲和叔叔的关系不错,她若是开口,叔叔会饶他一命的。
可是喊了半天,也未见屋中有所回应。
屋内歌舞升平,庭院漆黑阴森。
王霁喘着粗气,眼眶中流下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液体,嘴唇都被咬出了血。
“真是够狼狈的。”
半晌,一道优雅厌恶的女声才从屋中缓缓传出。
王霁猛然抬头,眼中带着几分希冀。
但很快,光芒熄灭了。
“你如今这副样子,就是因为没这个实力啊……”女人嗤笑着,“就算你早早突破辰境又能如何,连玄境都没能突破,还妄想稳坐家主之位?想要安稳无恙,就加把劲,提升提升自己。”
“而你今日所面对的,本就该你承受,有什么值得帮助的?”
“你若真有本事,自有办法做好这个家主,若没有本事,我帮了你也是白帮。正好让你在地下的父亲看看,这就是他培养出的家主——”
最后二字女人咬的尤其重,随即发出讽刺的笑声。王霁面色煞白,腹部被刺穿的地方还在剧烈疼痛,他明白了母亲的意思。
“如果你真想活下去,可以现在跪趴在你叔叔面前,祈求他饶你一命呢?”女人再次出声,话语一半嘲讽一半认真,分不出她的真实意思。
王霁抿紧嘴唇,没有再回话,沉默片刻,站起来走了。
他需要力量……
仅仅辰境还不够……
玄境也不够……
王霁最终还是使用了家传秘法。是一种牺牲未来寿命,损耗筋脉的法术。
虽然可使其在短期内强行突破,但成功的代价是造成全身筋脉不可逆的破损,寿命大幅减少;而若是失败,则会当场爆体而亡。
他父亲和祖父,就是因为使用了秘法才早早去世。
但他们都不后悔。
确认最后一位追杀者死亡后,王霁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七窍流血,怒咳不止。
他也曾怀疑过,若真像母亲所说那样,从此低着头生活,会不会比现在更好。
但随即,他便会否认这天真的想法。
那双哭红的眼睛时常浮现于脑海,还有自己的那句承诺。
他不能死……也不能认输——
他答应过她的。
他一定要当上家主。
即使……要面对如此腥风血雨。
王霁扼住对面喉颈,手腕处的筋脉传出爆裂的声响。
强行突破地境,再多半步便会全身血脉爆裂而亡。
不可以……
王霁拧断咽喉,缓缓抚住手腕,眼珠爬满可怖的红丝,血水顺着眼眶滑落。
现在还……不可以死。
虽然他时常觉得自己要死了。
但直到被按倒在皇帝面前,才感觉自己真的要死了。
他被引诱到皇宫杀人,后知后觉发现不妙,想跑却已经晚了,只得先将尸体隐藏起来,自己躲在暗处准备逃跑。
没想到会遇到她……
王霁额头紧贴地面,只觉自己的每次呼吸都要用尽全力。
“你这孩子还真是会给人惊喜。”
高坐殿堂的皇帝开口了,话语带着笑意,却让他寒毛耸立。
“陛……陛下!”王霁咬紧后牙,强迫自己抬起头,看向神色莫名的皇帝,“真是抱歉,臣罪该万死,但——”
“王霁,自你父亲死后,孤一直在等你。”皇帝忽然打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王霁愣住了,从幼时培养的直觉敏锐地告诉他其中定有特殊的意思,但此时他的大脑一片浆糊,愣愣看了半天,没接上半句话。
皇帝见状,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带下去吧,按法条论罪。”
“是。”
他身边的侍卫应道。
忽然,就像被雷击中般,王霁眼前明亮起来。
“对,对不起……陛下!”他努力挣扎,朝殿堂的皇帝喊道,“是臣愚钝,良久未能开窍,辜负了您的期盼,真是对不起。”
皇帝一顿,挥挥手,手臂上的力度顿时轻了。
“臣,臣……”王霁喘着粗气,大脑还是很乱,不知自己猜测是否正确,只能咬着牙道,“请您给臣三年时间,臣会向您证明我的价值……请您帮帮臣!”
王霁不顾旁边侍卫阻拦,额头重重砸到地上,喊道:“请你帮臣一把!臣……会向您证明臣值得的。”
“三年?”皇帝挑眉。
王霁心头一跳:“两年——不,一年,一年!”
“一年之内,臣会向您证明的。”
掷地有声,回荡于耳。
皇帝没有说话,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到他自己充满血腥味的喘息。
“……呵。”
半晌,高处终于传来声轻笑。
紧接着,一枚小小的令牌砸到了他的头上。
“王霁,不要让孤失望。”
侍卫松手。王霁捧起金灿灿的符令,即便被鲜血包围,符令也没染上半点血色。
“……谢,陛下。”
王霁闭上眼,再次低下了头,攥紧手中的符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