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玿直睡到第二日黄昏才醒。
赵元冲早早便从延义阁回来,一直待在他床边守着。邱子明开的药有安神功效,加上这几日伤重体弱,一睡便沉了。可饶是这样,见他在梦里时而蹙眉,时而惊动,赵元冲仍觉得心疼万分,更下定决心绝口不提前事。
待谢玿洗漱完毕,两人才叫辰良传了膳在房中用了。
怜音在一旁看着自家殿下软语相劝柔情万分的模样,不由以手掩口笑了笑,却刚巧被谢玿听到一些在耳中,登时闹得他面红耳赤,低着头只差要埋进碗里,再不肯起来。
赵元冲轻瞪了她一眼,说道,“怜音,你出去吧,不用伺候了。”
自家殿下对奴才一向是皇子中最好的,怜音更是自小就在东宫伺候,因此也并不怕他,道了声“是”便出去了。
在门口想起方才情景,怜音又忍不住微微笑了笑,忽听得耳边有人小声道,“笑什么呢?仔细让太子听到。”
抬眼见是辰良,便说,“你不觉得这次小爵爷醒后,殿下待他与往日有所不同么?”
辰良耸耸肩,“呵,十几年如一日,真没觉得。还是嘘寒问暖,百依百顺,偶尔...调戏。”
见他模样,怜音忍不住嗔道,“无怪你师父说你呆,呆若木鸡!”
辰良呲牙咧嘴的吸气,半晌哑口无言无可奈何。
怜音说,“不一样的,殿下以前看世子的时候,是既怕他发现又怕他完全没有发现,看着看着就不自觉带上了三分酸苦之意,但刚才...”她掩口一笑,悄声凑近辰良耳边,“刚才殿下看那模样,就像生怕他发现不了似的,你瞧见没,谢玿从早上起来就坐立不安的。”
辰良搓了搓手,嘿嘿笑开。
怜音退后了几步,认为他此时的表情有点不堪入目。
辰良忽地一拍手,“哎呀”一声,“殿下前几天叫我寻个由头把芜萍和瑶情换到外店去伺候,怜音你说...会不会殿下是怕谢玿瞧出什么来?”
提起芜萍和瑶情,怜音皱了皱鼻子,腮帮轻鼓,“那也说不定,芜萍倒还好,瑶情仗着...仗着...”
她脸微微一红,含糊带过,“仗着是皇后送来的人,越来越不安分了。”
辰良仰着头叹气,“倒也不怪她,往日司寝司帐的宫女总能熬出个好前程,那天温姑姑携着《竟春册》带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没准将来,她们是半个主,你我是仆。”
怜音倒不信,回问他道,“未必,那...那谢玿...算什么?”
辰良忙摇头耸肩,表示此事乱麻一样,殿下尚且深陷其中,他小小内监怎能说得清楚。
怜音不啃声了。
辰良又说,“怜音,你要想着,她们是皇后送给殿下的开蒙侍婢,殿下再不喜欢,也不能将她们弃之一旁,甚至人前明处,要待她们比旁人恩厚许多。”
怜音“啊”了一声,脱口而出,“殿下可是皇后娘娘亲生,怎么会...”
辰良警告的看了她一眼。
怜音噤声。盯着自己脚面的眼睛透出几许怜色。
方才她尚还为太子的心意而欢喜,拿此事打趣,此刻却忽然同情起赵元冲担忧起谢玿来。
有些事,关于谢玿的秘密,辰良不知道,但怜音一清二楚。
受太子嘱咐悄悄为谢玿置办的那些东西,全是太子藏在心中的深情...
然而辰良提醒了她,赵元冲是太子,往后更会是九五之尊的皇帝。等尘埃落定时过境迁,某些如火的热忱淡去,谢玿也会泯然于后宫众人,被迫接受与无数的“芜萍”“瑶情”共侍一夫,亲眼看着自己的爱郎给旁人雨露厚恩...
可是凭什么?
谢玿愿意么?
莫非...就算是如谢玿般的任性蛮横,在皇权的威压下,也断然没有拒绝的权利?
辰良见她出神,便问,“在想什么?”
怜音迷惑的抬头,“你刚刚说的那个《竟春册》是...什么东西?”
远处鸟鸣叠起,辰良沉默如鹌鹑。
半晌...
又半晌...
辰良,“...是我永远也用不着的东西。”
吃过晚饭,窗外已是月柔如水,桂枝含霜。
眼看前面便是云麾堂的大门,出了这寝宫,即便是兄友弟恭,也毕竟要多了几份疏离。
哪怕他们自己心中无君臣之别,也得顾及人言可畏。
赵元冲脚步越来越慢。
谢玿更懂诸般分寸,原本并排行走的两人因谢玿忽然的疾行拉开距离。
他回过身的时候甚至行了臣礼,“皇兄不必送了,臣弟...”
赵元冲忽然拉住了他。
他拉住的,不是衣袖,是手。
赵元冲的手掌覆上了他作揖的双手。干燥,温热,五指缓缓收拢,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包裹住更细嫩纤窄的柔夷。
谢玿双臂微不可查的一抖,佯作镇定的抽手,抬眼看他。
这回,手自然抽不回来了,面前人也眼波如水、如往常一般噙了笑看他。
谢玿心下顿时乱了方寸,那笑意瞧在眼中,明明比平时多了三分不一样的意思。
赵元冲握了他的手不放,拉至门后隐蔽处,若无其事笑道,“无事,就是想再看看...”
谢玿顿时心惊如五雷轰顶。
“...再看看还带不带病容,想瞒过谢爵爷也不是那么容易。”
谢玿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
“...若爵爷知道你我一道骗他,对本宫有了成见,以后不许你再见本宫,本宫...本宫可不是要成了墙头马上的可怜人?”
谢玿刚松掉的一口气又吸了回去。“墙头马上青梅垂杨”是这么来乱用的么?!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咬牙拼了吃奶的力气把手夺回去,口中语无伦次的咕哝,“哦...好...啊?这个...我回家了...我...我...”脚下忙不择路的左进右退。
先是撞到了门框,后又踢着了门槛,转角又打翻了路过宫女手中的宫灯,直到出了东宫崇庆门,守门的侍卫要查通行牌,他递给人家一块东宫带出来的杏蓉糕。
侍卫,“...”
恭诚伯爵府门前的馄饨摊老板下完馄饨,搓搓手,一抬头,喜道,“哟!小爵爷回来啦?今天要麻油还是红油?”
一阵风从摊边刮过。
语毕,小爵爷已经进了伯爵府门,唯留一道红色残影。
老板纳闷,“哎?今天不吃啦?”
食客王二叔惊道,“我瞧见小爵爷捂着脸过去的,咋啦?哭啦?”
食客孙三婶叹气,“我也瞧见了,耳朵和半边儿脸都是红的,被人打啦?”
从城东第一次来城西采办药材的小贩喝了口小酒,问道,“小爵爷?那个谢小爵爷?”
众人点头。
小贩哼哧,义愤填膺,了然道,“恶有恶报,让他当街强抢民女!这又是在哪儿欺男霸女被打了吧?活该!”
王二叔掏掏耳朵,“啥?说啥?”
孙三婶叉腰抬指啐道,“呸!”
老板把碗一收,“别吃了,打烊了!”
小贩,“啊?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