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此刻,京郊外红锦镇的一家小酒馆,谢玿提了笔在一面石壁前徘徊。
红锦镇多木棉,满枝而缀,花色深红花瓣硕大,极为艳丽壮观,故此镇名为“红锦”。
她回身问道,“店家,这墙确实能随我乱写么?”
店主是个和蔼的中年短须男子,笑道,“这满墙的诗词皆是来往赶考的书生所提,公子随意就是了。”
谢玿挑了左上不起眼的一个小角落,道,“那这墙还是留给那些真正饱学之士兴来留墨吧,难保将来有惊才绝艳之人在此提得千古绝唱。”
说罢,她站上凳子,在一般人够不着也不容易看到的地方,想了想沾墨写道,“阶前过雨风已歇,坐忘楼前木棉红。莫要人意薄云水,余年但与今番同。”
身后忽然有声音浅笑,“有此意此情何不对着我这个大活人说,何必将一番情意白白浪费在冰冷的石壁上。”
谢玿一惊,双手捂字,面红耳赤,“谁叫你偷看的!我...我这话没什么意思,什么意思都没有!”
“真的?”赵元冲笑着拿过她手中笔,“这话中情思固然好,但...古语说君如磐石妾如蒲苇,不移不断,你未免对前程忐忑多虑了。”
谢玿自然脸色更红,却十分受用,她眼眸波光流转,含情脉脉看着赵元冲,动动手指,自上而下在高凳上牵起他左手。
赵元冲便这样执着她手,另一手在此句下面写道,“从今屈指佳期近,秋月春风堪得知。1”
这一句比起谢玿忐忑的期盼,显然是运筹帷幄的笃定与自信。谢玿不自觉往他身边靠了靠,她思来想去一番,只觉自己的心上人既有绝世超群战无不胜的智谋,又有傲睨万物的胸襟,于情...自然也有坚韧不催的心性,顿时且喜且憾,终还是为他所遇的不公不平感到难过。
赵元冲写完收笔,把谢玿抱下来,右手在身后簌簌一动,在谢玿耳边一拂。
他轻笑。
谢玿一愣,伸手碰触,从耳边摘下来一朵火红的木棉花,如火如荼,耀眼醒目。她含笑撵着花,也不插回鬓边,说道,“这样的花,也太艳丽了,除了成亲哪有人戴,我才不要。”
赵元冲问,“你说什么?”
谢玿道,“我说我不要这个,给,还你。”
赵元冲接了花,道,“前一句,除了成亲哪有人戴?成亲岂不是就要戴了?”
谢玿一怔,眸中一瞬的向往憧憬被迅速收好,“哪有那么快?”
赵元冲道,“你不会真的以为要攒几十年的嫁妆?”
谢玿咬咬下唇,“没...就是总觉得好遥远,遥不可及。”
酒馆店主早就不见人了,此处离京城尚不远,赵元冲仍有所顾忌,本欲揽她入怀一亲芳泽的手只抚她腰身,慎而重之道,“阿玿,最多一年,我一定能看到你凤冠霞帔嫁衣莲鞋,只此一事,你要毫无保留的相信我。”
他有些顾忌,谢玿却动了痴心嗔意,她是有些怕,越在意越觉不安。
她顺势倚在赵元冲怀里,双臂紧紧搂住他精窄的腰身,埋首于他颈窝,只一味点头。
“我只是...”
赵元冲终是弃了顾忌,温香满怀,倾耳倾听。
谢玿道,“我只是怕美梦成空。”
赵元冲却笑她痴傻,被表面所知所见障目,徒增胡思乱想。
谢玿破愁为笑。笑是轻笑,心却是百折不挠的决心。
过了数日,车马行到了允州渔仓县境内。允州多水,多花,也多烟花,更多才子与佳人。
谢玿靠在车上,撩开帘子,嘴里鼓鼓囊囊的吃着软软的桂花糕,白色的糖粉沾染了嘴唇,白白的一层,倒是越看越可爱。
这几天日子过得不知道有多惬意,都是宫中侯门长大的人,一见了这高山流水野地野景,只觉得无比的新鲜有趣,畅快自然,又有心爱之人在侧同游,真正是神仙般的逍遥日子。
赵元冲想到此处,打结的眉头不由舒展开来,伸了手就要给她抹去唇上的糖粉,谁知马车却在这时猛震了一下停住了,赵元冲一个不慎,扑到了谢玿身上。
谢玿一惊,“哎呦”一声就回头想去推他,结果这一回头,却愣住了。
两人此刻的距离不过一指宽,几乎是鼻尖对鼻尖,一眼看过去,就是对方近在咫尺的双眼,俱是水光潋潋,情意脉脉。
赵元冲趁她愣神的当口,在她嘴角迅速的啾了一口,笑道,“果真是甜的。”
谢玿最近胆子倒是越发大了,也不似初时那样羞羞怯怯,她对“大美人”的美貌十分来者不拒,正不怀好意想骗“大美人”多尝两口是否可行。
可不巧,她的巧思却被帘外的贺奔打断。
贺奔道,“少爷,前面似有许多江湖人拦住了去路。”
赵元冲正了正色,挑开帘子,只见前面乱哄哄一片,也看不到究竟出了什么事。
万全之策,自然是改道为佳,但渔仓县主道就只一条,绕道而行马车未免难过。
这时,辰良从前面一辆马车上下来,赵元冲对他做了个眼色,辰良会意,拉住正在收摊的一个小贩问道,“唉,小哥,前面是出了什么大事,怎的这么大阵仗?”
那小贩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我看公子不是本地人吧?”
辰良挠头道,“小哥好眼力,我家少爷新婚,去允州府省亲。”
“哦,难怪了。公子可知道,我们渔仓县境内,有两大江湖门派?”
“知道知道,川穹山和虎威镖局嘛,富可敌国。”
“不不,公子,富可敌国这话不敢乱说,”那小哥赶紧摆手,“但也确实有钱,尤其这虎威镖局,四代累积下来,据说金银成山。可公子你说,这人再有钱没命花也没用啊。”
辰良恭听。
那小哥接着说,“前段时间虎威镖局大当家郑则意外去世,二当家居然没过几天就投了川穹山,这川穹山和虎威镖局可是世仇啊,所以...”他说着叹口气,“姓郑的生前确实不是个好东西,作恶多端,可这一死,他的妻妾家小都可遭殃喽。”
辰良疑道,“不该啊,按理说这满门镖师也不是摆设,怎么放任家主遗孀受辱?”
小哥撇嘴,“郑则都死了,膝下就一双垂髻小儿,其他镖师不跟着二当家投敌反咬就算不错了,哪还指望有势可仗?”
他又指了指前方不远处,“那儿,前方就是虎威镖局的正门了,川穹山三天两头来抓走一人,都是妇孺小厮,可想而知有多惨,上次当庭腰砍了郑则的一房小妾,啧啧,”说到这里,他缩了缩脖子,“血到现在都还在院儿里没干透呢。”
“什么仇怨?至于赶尽杀绝?”
小哥左右看看,示意他附耳过来,悄声说,“明眼人都知道,哪是为什么恩怨,明明是为虎威镖局至今寻不到的那些家产钱财。这藏金之地自然只有镖局亲信与家眷知道啦。”
辰良懂了,又问,“川穹山既然没将人全部抓走,为何其余人不趁夜逃跑呢?”
小贩指了指远处,“看到那条红线没?”
辰良极目远望,隐约在一群褐色统一衣着的人群脚下看到一条血色的横线。
“那日一早,我们一上街那条线就有了,上方写了‘过线纳命’四个大字,倒是有不信邪的逃过一次,结果刚跨出半米就被川穹山不知藏在哪儿的高手一掌拍裂了脑骨,七窍流血,谁还敢逃啊!”
辰良猛吸气,“如此草菅人命,官府不管哪?!”
小哥拍桌叹气,“嗨,县衙哪敢管?在我们这儿,官府不过问江湖事是常例。”
辰良瞠目表示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白薯。
小哥摆手,说不提也罢。
辰良刚想转身与赵元冲说明情况,忽平地一声哭叫惊得周围人俱是一怔。
那稚嫩的、惊惧之极的孩童惨哭声格外叫他不忍听闻。
他脚下变走为跑,捋了袖子,还未开口唤来贺奔,只见眼前红影一闪,人群中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叹。
空中一人如雁过群湖,在沿街屋檐间也并未如何借力起落,人已进了那被川穹山的弟子团团围住的虎威镖局。
赵元冲看着那一声招呼也不打掠身而去的冤家,眉心微蹙,立即对贺奔示意跟着。
于是,人群中又是一阵惊呼。
贺奔轻身之法虽不比谢玿,但天下武功路数合而不同,他几个起落,也到了那阵势骇人的镖局大门前。
辰良仍是呆愣愣的模样,须臾,眼前赵元冲与怜音相继而过。
随后,怜音去而复返,拖了他又走。
(注1、改自晏几道鹧鸪天“回头满眼凄凉事,秋月春风岂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