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客房门口的台阶上,一大一小排排坐。
两人俱是粉颊玉琢,精致玲珑,从窗中乍一看去,梨花瓣纷落如雪,景与人皆可入画。
谢玿双手捧了梨糕,一边吃一边斜睨小蟠桃。
“我刚可看见了啊。”
小蟠桃咧嘴笑笑,掰着手指。
谢玿把侧脸凑过去。
小蟠桃为难的看着她吹弹可破的一侧脸颊,嘟嘟囔囔念叨,“算了吧,男女授受不亲的。”
谢玿心里乐了,面上撇嘴翻白眼,“那他就行喽?”
小蟠桃尴尬的咧咧嘴,低着头又嘟囔,“天神哥哥不一样啦,是神仙的嘛...”
她不说还好,一说谢玿就来气,于是扔下梨糕,沾着糖霜的手指就去抓小蟠桃,“我不管,我也要!”
小蟠桃拔腿就跑,一双小短腿儿抡得飞快。“啊啊啊啊!你这人怎么这样子!都说了人家是女孩子啦,不可以随便亲亲别人!”
谢玿几次逮不中,大惊,“这团子居然真会跑!”
小蟠桃闻言,脚下一滞,怒气冲冲的回头叉腰,拿手中的半块梨糕扔她,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人家只是胖一点点,也是有腿的!”
“我以为奶球团子之类的只能打滚,”谢玿先是咯咯笑,又将食指和拇指捏起来,缩成窄窄一段距离,比划,点头,“看到了,好长的两条腿。”
小蟠桃深吸一口气,本就红的脸蛋几乎要滴血,她双手握拳,大喊,“你讨厌啦!”
谢玿哈哈大笑,转身就跑。
这回换作小蟠桃穷追不舍,一边“啊啊”乱叫一边将满地梨花拾起如雪球般扔向谢玿。
梨花雨细,在谢玿头顶散开,少女恣意坏笑,唇绽樱颗榴齿含香,远远看去也觉身形袅娜芳容丽质,真正一副娉婷美人笑,岁月无忧愁的好景象。
楼上,赵元冲莞尔关窗。
当晚夜里,谢玿歇的早,却只睁着一双眼睛睡不着。
翻来覆去半晌,她忽而起身,点起蜡烛。
枣红的里衣在灯下折去了暗色,更像是正红。她将自己束发的绦带解开,瞬间,长发如瀑,映光如绸。
谢玿的头发并不是如墨的纯黑,而是微微带褐,发丝却细软柔顺,触手绵滑,一点也不像她为人熟谈的脾性。
她一点点抬眸,情怯似的慢慢看向镜中,还是平日里那样一张脸,却真正是个红衣长发的娇怯少女,她懵然瞧见那镜中竟似正红的衣色,一张脸眼见的在镜子里一点点红了。
羞赧的咬了咬下唇,又忽的记起咬唇这个小动作今日在赵元冲脸上看到过两次,她的思绪飘到那线条明朗的唇,双颊更是发烫似的火烧火燎。
恰恰此时,窗户上一道侧影走过。正是赵元冲。
她下意识心中一慌,吹熄了蜡烛。
灯光忽灭,赵元冲敲门的手一顿,微微撇唇,心中想起下午武场之事,不免又感气滞。只想,她这样儿的性子,骄纵轻狂任性非为,若不收敛,往后还不知要闯出多少祸事来。
谢玿就在门后,不知门外赵元冲在做什么,竟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响动。她也屏息,不自觉顺了顺自己的长发。
忽然,衣袖摩擦响动,是赵元冲甩袖离去的声音。不是悄悄离开,而是甩袖而去!
谢玿气呼呼的鼓了鼓两颊,也想起下午他不问青红皂白的怒目相对,登时只觉怒火往上冲涌,方才的羞赧简直做作到不堪回想。
她利落又赌气般的把头发重新束起,翻回床上,刻意将床榻弄出“嘭当”几声巨响。
赵元冲在屋外气得胸口发闷,几次手抬起又落下,指着谢玿房门的方向哑口无言。
听到巨响的辰良一边穿靴一边跑过来,惊惶连问,“公子,公子,什么声音?出什么事了?”
结果正巧给自家怒火中烧的殿下做了出气筒。
“滚!”
一声怒吼,辰良双膝一软,下意识跪地。
半晌无动静。他再抬头,赵元冲已不见去向,唯余客房门“嗙”的关合之声。
辰良瘫坐原地,左右看看,搔着头莫名其妙,“这...这...这叫什么事儿啊?”
谢玿在屋里自然一个细节也没落下的听到了,这回更是气得躺不下睡不着,拿起案上花瓶,想了想,又放下。毕竟是客栈的东西,摔着也不解气。
再看外面夜色,也约莫五更天了,她忽地捡起外袍,推开窗户翻窗而出,几个跳跃人已到了客栈外没入黑暗中。
天色微微亮的时候,屋外响起轻而急促的敲门声。赵元冲在浅睡中睁眼,揉揉眉心。
他昨晚本就睡得不好,再加之气血翻腾了半夜,此时前额闷痛酸胀不止。
屋外辰良焦急万分,听到屋里起床的动静,迫不及待小声道,“公子,不好了,出事了。”
话音刚落,还穿着里衣的赵元冲拉开了门。
但见辰良面上焦灼急惶,语词连珠道,“公子,不好了,程海兆昨夜死了。”
而会些武功的人都看得出来,昨日谢玿对程海兆那几招,虽能伤之,绝不致死。可若非要以此大做文章...
赵元冲一怔,刹时清醒,急问,“谢玿呢?醒了么?今天不要让她出门,无论如何也要拦住她,知道么?”
他话刚出口,瞧见辰良脸色,心中就是一沉,莫非...
果然,辰良苦着脸道,“殿下,晚了,今早川穹山的人披麻戴孝带着县衙捕快来拿人,好巧不巧的,在客栈附近就遇上了谢玿...”
赵元冲下颌紧绷,牙关紧咬,既担心川穹山人多势众她吃了暗亏,又担心以她的性子再闹出更大祸端来,千思万绪在心中千回百转,到嘴边只轻叹着问了一句,“伤了多少人?现在怎么样了?”
辰良继续苦着脸,说出的话却让赵元冲微微一愣。
他道,“不知道,捕快当场就把谢玿带回衙门了,贺奔和怜音跟着去了,现在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
赵元冲脱口问,“没伤人?”
辰良摇头,“没动手。”
赵元冲心下总有些不安,他微一沉吟,迅速穿好衣物对辰良道,“走,去县衙。”
渔仓县县衙大堂,外围百姓将正堂团团围住。
窃窃私语中,只听惊堂木又是震耳响作,那县令鸟喙山羊须,却也不疾言厉色,而是对已单腿着地的谢玿道,“本官说了,本官办事重证凭据,没有证据,本官一概不信。”
谢玿此番不再言语,她被贺奔扶着,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后背几道血痕已渗透薄衣,星星点点在红衣上晕开暗渍。
见她不答,立于右侧身披孝衣的中年汉子却不耐了,喝道,“还有什么好问的,昨日他伤人行凶,我等皆是见证,我这就砍了这厮,为掌门报仇。”说着当堂就要拔刀。
堂堂一县之府公堂之上,这些江湖人不止免跪免拜,居然还能带兵刃上堂。
“且慢,”县令还未发话,川穹山另一白面短须的人道,“岳松,公堂之上,不得放肆,我相信县令大人自有公断,”他微微侧首,转向县令,又道,“高大人,我一派掌门于众目睽睽下遭人暗算身亡,还请大人给我川穹山一个公道。”
县令呵呵捋须而笑,“本官向来嫉恶如仇,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岳松到底是武人,见此情形,双目圆睁,低声怒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按我说一开始就该将此贼抓回山门给程掌门报仇,江湖事江湖了,向来如此,偏偏...”说到这里,他暗暗看了那白面短须的人一眼,低声嘟囔,“作甚要官府插手,好生麻烦。”
那短须人像没听到似的,只对县令颔首谢过。
这短须男子,正是前些日子判出虎威镖局,如今却又在川穹山坐了第二把交椅的原虎威镖局二当家吴绪的心腹下属,名唤吴英。
县令与他交换了神色,遂正色令左右衙役,喝道,“本官慈悲为怀,不想你竟负隅顽抗抵死不认,休怪本官重典压堂了。”
左右听令,杀威棒已作势备好,问道,“大人,打多少杖?”
这县令姓高,名海。此时慢悠悠道,“打到他拿出证据为止。”
贺奔手心早就攥出了血丝,此时再次忍无可忍,怒道,“你敢!”
高海不怒反笑,“本官有何不敢?”
贺奔正要起身,却又被谢玿拉住。她气息已然不畅,只悄声对贺奔道,“不行,官府中人不比江湖人,他身份敏感,微行小错都会被京中揪住把柄,若我们鲁莽乱来,受难的只会是他。”
如今赵元冲境况,可不正是如此,贺奔岂会不明白,但听这话从谢玿口中说出,他也不免动容,只护在她身前耳语道,“谢公子,我随身带着禁军腰牌,还可一用。”
却见谢玿双目一凛,低声呵斥,“更不可!你是他的护卫,此举与自织罗网有何区别?!祸是我自己闯下的,我受得。”
贺奔心下愈发焦急,事到如今面对此困,却也毫无办法。
谢玿忽然抬声问高海道,“高大人,不知你一进来就棍棒相加要我拿出来的证据,到底是什么?”
高海见她开口道,“原告说你杀了人,你辩解说没杀人,这还不好办,既然你说自己没杀人,你让原告所指那人站出来,他若活着不就自然能证明你没杀人喽。”
贺奔啐道,“一县父母官竟能说出这等无耻诡辩!”
谢玿却勉强撑着笑了笑,道,“我要求验尸,川穹山与大人您都不肯,非要说掌门尸体不能亵渎,看来这人证我是当真拿不出来了,不知大人可还有法子让我自证清白?”
高海忽然身子前倾,悠然道,“你杀了程掌门,不正为要抢夺程掌门身上那重要之物么?人已死无对证,你若能将那赃物交出,本官便念在你诚心悔过,轻饶你一次,如何?”
谢玿看了看他说这话时周围川穹山弟子的脸色,恍然一悟,暗道自己真是被儿女情长气昏了头,怎的没想到他们为的正该是那打开虎威镖局金山银山的钥匙。
而那真正的钥匙所在,谢玿根本未曾想过要告知旁人。
她忽然叹道,“原来是这样东西。”
高海忙问,“你愿意交出来了?”
吴英却仍是懒懒倚靠,不为所动。
谢玿故意瞧着周围人如狼狗盼肉般的神情,不紧不慢的道,“诸位那日也看见了,那玉钥匙你家掌门没接好,已经碎了,你川穹山学艺不精半吊子功夫摔碎了钥匙,难道这也要怪到我头上?”
岳松急不可耐大喝,“你怎舍得真丢了那物件?明明是你将真的藏起来了!”
谢玿两手一摊。
岳松眼看着面色已然沉了下去,阴恻恻道,“冥顽不灵自寻死路。”
谢玿却回头问高海,“我人证物证俱损,无一能拿的出来,杀人可是死罪?”
高海捋须点头。
谢玿又问,“若我辩解,你是信川穹山,还是信我?”
高海道,“自然信众人亲眼所见。”
谢玿扶着贺奔借力站起,“所以,横竖都是死,我辩解说话有何用?大人自断吧。”
高海瞧见了岳松丢过来的眼神,忽地执起惊堂木一拍,义正言辞,“大胆凶犯!不仅藐视公堂面官不跪,且放肆妄言拒不招供,左右,请杀威棒!”
“狗官放肆!”贺奔大怒,起身就要动手。
谢玿拦住他,“你放心,他们要找东西,不会下死手,区区刑杖,还奈何我不得。”
贺奔额间青筋直跳。不说他与赵元冲,谢玿也是堂堂伯爵府世子,到了此处浅滩,竟要吃这等官匪勾结的暗亏,而这还是在繁华近京的允州,可想而知大周境内其他州县,究竟是个何等模样。
他愤而抬头,映入眼帘见大堂有一副楹联,上书:“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地方全靠一官。”
他对视良久,心中愤懑,别无他法,忽然道,“我家公子的刑杖我替他受,程海兆也是我打伤的,有什么冲我一人便可。”
高海也不作何反应,只道,“那也行,只不过他少受些罪罢了,五十杖还是要的。”
五十杖?贺奔大惊。方才谢玿那模样,也不过受了二十杖罢了!五十杖下来,他可还能站着走出渔仓县衙?!
可未等他说话,杀威棒已经落下。
谢玿方才已经受过一顿好打,忽地左腿一弯,单膝重重磕地,却无论如何也撑着不能跪下。
贺奔勉强抵抗,一边撑起虬结鼓涨了肌肉的手臂替她在后背遮挡,作用却也十分有限。
怜音在正堂栅栏外频频回头张望,心如刀绞,忽然有人拍了她后背一下,她回头,几乎瞬间急出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