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宁元年正月初八,谢玿以叛臣余孽之名被充入掖庭宫,剥其爵位,贬为庶人。
她原以为到了掖庭会是怎样的孤独与难堪,其实事到临头才发现,这些忧心都是多余的。
连夜被遣送到掖庭宫时,正值月上中天,别宫都已经熄灯歇下了,这里虽未灯火通明,却还是十分“热闹”的,就连月色都堪解人意,比其他地方竟似明亮许多。
打量间,已有个管事儿的太监走过来,对押送的侍卫微施一礼,谄笑道,“二位这是...”
那侍卫将谢玿往前一推,喝道,“哪里来的这许多废话?左右人我带到了,好好看着就是!”
那管事儿内监自是点头哈腰,一番应承,送走了侍卫。
冬夜里寒冷,谢玿身子伤得重了,有些受不住这寒气,胸中一凉,偏过头咳嗽了几声。
那太监忽细声道,“哟,细皮嫩肉的还以为自己是爵爷呢,告诉你,不管你以前是什么身份,到了这儿全都是一个样儿!”说着,给一旁几个小太监递了个眼色。
片刻,便有人将一个捆绑的十分结实的麻袋放到她背上,大力拍了拍。
谢玿霎时有如泰山压顶,闷燥的胸腔无比煎熬难受,勉强用手试了试,大约能感觉到是什么硬物之类的。
本是无比骄傲矜贵之人,受这种苦楚也可说是自作自受罢了,怎还能听得下这些阉人颐指气使的吆喝。于是,她抬起头,目如利刀向那太监看过去,直将那人看得不禁一个寒颤。
这管事儿的内监名叫康喜仁,原是贤太妃永德宫中的阉官,只因有次对宫婢太过刻薄得罪了贤太妃,便被罚跪永德宫两日不起,恰巧被赵怡晟看见,一通解释竟被遣到掖庭来做了个管事儿,只说是物有其用,管教这些罪役这样的性子再好不过了。
康喜仁仗着先皇亲派,这些年在掖庭作威作福惯了,此刻被个罚配的苦役这么一看,惊吓过后便更是怒不可遏,他毕竟不知道谢玿是女儿身,也不管她之前是爵爷王孙,照样一鞭子狠抽了下去。
立时,谢玿只觉背后火辣辣一阵疼痛,隔着布衣一道清晰的血痕跃然其上。
她心中猛省,忖道,赵元冲原来是这个意思,他就是要我受尽屈辱苦楚,才好向他求饶讨恩,呵...果真是赵家嫡子,连折磨人的手段都如出一辙。
她心中冷笑一声,恨恨想,我谢玿又岂是那么好屈服的,你越这样想,我越是不会低头,我便是死在这掖庭宫,也绝不让你如愿!
这么想着,她牙一咬,背起那袋沉重之物就向门内走去,那处人来人往,皆是披头散发脸上刺字之人,个个形销骨立衣衫单薄,正是这掖庭深狱中忘却昼夜的苦奴。
那些金玉华贵时日,终归是一去不复返。
而当初那个对自己轻柔细语万般怜惜之人...也不过只是一场虚无的梦罢了。
如此日复一日,及至有些伤病缠身,她身上其实痛得厉害,仿佛无数小蛇在噬咬一般,却是全靠一股倔强强撑下来,每每直到寅时才散去歇息。
这处地方本就是给那些死里逃生的罪人备下的,谢玿初时入房,也惊了一跳,旁人万万想不到即便是在金缕铺地的皇宫,也有这等肮脏简陋的地方。
可是,精疲力尽痛苦难言之时,哪还能计较这些,一头倒在污秽油腻的铺上,谢玿便已不省人事。
梦中是辨不清的前因往事,委实痛苦难熬的很,交杂着身上频频阵痛,竟是一场无法醒来的梦魇。
她大汗淋漓,眉宇紧锁,陷在厄长暗沉的黑夜中,额头粘黏着汗湿的碎发,嘴唇早已破皮结痂成乌褐色,素日莹白润滑的皮肤被泥污覆过,看不真切,那双手...早就已经叫人不忍猝睹,纤细手指上密布血痕青紫,哪还有一处完好。
怜音拉过她的手细细擦拭,不觉眼中一酸,握紧湿帕压抑着声气顿时痛哭不止。
谢玿迷迷糊糊听见动静,挣扎着张开双眼,半响才微微一笑,道,“怜音,你怎么来这种地方?”
怜音忙止住眼泪,避而不答,轻柔的整理好她额前的乱发,脸上犹自挂着泪痕,强撑着笑道,“阿玿不想看见怜音么?怜音可算是和阿玿一起长大的呵。我来时还见着了嫣姑娘,正询问你如何了呢。”
“嫣妹?她还好吧?”
“嗯,自然好,嫣姑娘现在可是齐王妃啊。”
谢玿听罢笑叹一声,“是么,那就好,赵元炽胆小慎微却对她很好,她可平安过一世了。”
“放心,其他人都好的很,只是...只是”说着又不觉嘤嘤而泣。
谢玿道,“时至今日,不必如此,免得被人听去又是一番动静。”
怜音点头应着,边起身在一旁水盆中换过帕子。
这时谢玿才看清她身上服质,眉宇一蹙,疑惑问,“怜音...你...”
怜音换过帕子给她擦了擦脸颊,不急不缓说道,“阿玿,怜音现在是末等宫女,长居掖庭中宫,往后照顾你倒方便些了呢。”
“你...”她喉头一咽,竟再说不出话来。以怜音身份,此时赵元冲登上帝位,她便是这宫中品级居高的女官,此时却到掖庭来...听她言辞,谢玿怎会不知是她主动请命求调掖庭来照顾自己...
“怜音,你大可不必这样...我...我好得很。”
怜音缓缓道,“莫说话了,一年间你受了这许多苦,如今又落得这般,怜音看护阿玿惯了,若此刻再不来亲自照看,哪里放心的下。襄儿本也是想来的,只是她没这个机会罢了。”
谢玿动容,事成定局多说无用,只能感激的笑笑,问道,“襄儿怎么样了?她和贺奔成亲了么?”
怜音停下动作,捂嘴轻笑一下,道,“哪能啊?襄儿现在正生他气呢,一时半会儿这亲啊成不了。”
“嗯?”
“...不就是为了那件事么。”
谢玿一愣,遂苦笑,“她...呵,皇命难为,怎么能怪得了贺奔呢,再说...若换了其他人,我怕是早就死了吧。”
怜音不忍再听她回忆这些,忙转开话题,“你伤病迟迟不愈...不能再呆在这里了,否则这样下去,难免有性命之忧。”
谢玿看她一眼,冷着脸慎重道,“不许求他!”
怜音一惊,嗫嚅道,“可是...”
“我就是死在这儿,也绝不向他求饶!”、
怜音看了看周遭,目之所及,褴褛破败,她急道,“就算不介意这里简陋,你一个...一个...怎么能和那许多人挤在一个地方,至少换去丫鬟婆子那边,你莫非真不记得自己是女...”
话未出口,谢玿连忙掩住了她的嘴,左顾右盼见无人偷听,才低声道,“你不说就没人知道。”
怜音嘴被她捂着,只能抬眼看她,焦急且忧,显然并不答应,随后还要想办法试一试的。
她那神情意思太明显,谢玿随即放开手,摸了摸她娇嫩脸颊上被自己按出来的红痕,一叹,不情愿张口,“既然他做了这些安排,我也不是无缘无故就到了这里的,你以为凭你能护我多久?能改变什么?他没让我去开矿围兽修堤筑防已经很好了。同屋这两人或老或病,都是老实人,我应付得来。”
怜音摇头,还有话要说。却被谢玿顺势捏住脸,不得发声,凑近她耳边道,“不许找他,你如果不想我多加一条弑君之罪的话。”
怜音一凛,倒也不是怕,而是心中十分难过。她本想说,阿玿大约是误会陛下了,陛下那样爱重阿玿,怎会用这种花样摆布她。然而...事到如今,她即便说了,谢玿又怎会相信?
她轻叹一声,“那我想法子寻些药来,你也要小心保重,这是什么地方,我比阿玿可清楚太多了。”
谢玿并未理会她意味深长之言,笑道,“知道了,你快些回去吧,待会儿有人进来瞧见不好。”
怜音点点头,又小心嘱咐几句,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谢玿看她离去,便又重新躺下,不过一会儿已是沉入黑暗,昏昏睡去。
辰良走进奉天殿,换过烛台,便知道赵元冲又是一夜未睡。
大政初稳,新帝登基,自是有许多事情要忙,然而看他夜以继日不眠不休,辰良也觉得不忍,起初劝过几回,但被严词厉色训过之后,也明白再劝无用。
后宫诸妃连番派人送了滋补之物来,也被赵元冲冷落到一边,直到汤水凉透被宫女倒掉,也未得皇帝看上一眼。
杨妃深夜亲自来过几趟,连哄带劝倒是能让赵元冲放下御笔吃些东西。有时是亲手炖的乳鸽汤,亦或是毓庆宫小厨做的民间糕点。
总归...几位皇妃俱是天香国色,却是杨妃更得皇恩一些。
听到此言,辰良苦笑着摇头。他不是没看到皇帝看着那杏蓉糕时眼中的凄苦之意,可又有什么法子呢?
怜音自请要去掖庭宫,他也帮着安排了,可如今闹到这般地步,旁人做什么都是无济于事的。他也是真切希望杨妃能多来几回,至少陪皇帝说说话,这奉天殿的凉意也能少一些。
不过最近...看见雁嫔的次数却多了许多。他下意识的皱皱眉头,直觉是不大喜欢这个女人的。后妃中,杨妃高贵秀丽,庄嫔端庄娴静,吕宝林天真烂漫,沈雁杳却是妖娆明艳,自有一番她人没有的妩媚动人,她也惯会说话做事哄人开心,近日确实让赵元冲展颜不少。就连杨妃每回见着两人在御花园说笑,也只能黯淡了双眸,抽身回避,只说是君心难一,怎么妄想皇帝身边只有一人之地呢。
君心难一?呵,当真如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