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字不多的何花问道:“这该不会就是那《落魄法》吧?”
“嗯。”何肆点点头。
“你说那在蝙蝠寺后山刻字的是神仙吗?”
何肆也不敢肯定:“应该是吧。”
“你将他写出来做什么?”
何肆苦笑一声,只得又向她解释一番那位上位的存在,关于自己如何能平安出狱,是因为自己身怀的落魄法遭了那上位青眼。
上位有所图,自己也就不得不有所报偿,这就是所谓的知恩图报。
何花听完何肆的解释,将嘴一瘪,有些不甘道:“怎么这样啊。”
何肆拍拍她的手上,宽慰道:“别这样,咱不白给,也是有好处的。”
何花还是有些不忿:“这和强买强卖有什么区别?”
何肆借用李嗣冲对他说过的话:“人家本来就可以明抢,但是还愿意给些好处,这样一想是不是平衡一些了?”
何花琼鼻一皱,嘟囔道:“你倒是想得开,捂了这么久的功法呢,就这么交了?”
如果何肆梦里的东西都是真的,那这落魄法就是仙人留下的宝贝,何肆也是这么多年来一直将这事藏在心里,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何肆对她眨眨眼,难得有些俏皮道:“也不算全交,这都多少年前的梦了,我哪能全部记得清楚啊。”
何花哪里不懂何肆的小心思,虽然觉得他太过胆大包天了,却是破愁为笑,小声道:“你好坏啊。”
何肆转移话题道:“姐,我饿了。”
何花看到桌上放着的两碗没动过的吃食。
“馒头都凉了,我去给你馏一下。”
何肆拉住何花,摇头道:“别麻烦了,马上就吃午食了。”
何花感受到何肆的手臂已经有些力气了,问道:“你身体好一点了吗?”
何肆笑了笑,言不由衷道:“好多了。”
何花顿了顿:“今天是晦日,何叶嚷嚷着要出去玩,我拗不过她……”
何肆点点头:“我身体没事,到时候一起去呗。”
每月之末称之为晦,过了满月之后的月亮一夜夜的清减消瘦,昨夜夜空中还剩下一弯晦暗的弧线,今日已是全然不见。
不知是从哪个朝代开始,晦日出游,已为常式。
古籍记载“至于月晦,酣聚饮食,女士泛舟,临水宴乐。”
在京城内少有农户佃户,百姓没有农忙,自然有精神玩乐,每月都能过到些奇奇怪怪的节日,还都是女子参与更多,无非找乐子而已。
毕竟男子可不需要逮到节日才能出门肆意游玩,文雅一点的就是梨园看戏、勾栏听曲,露骨一些的就直接沉溺在青楼窑影中饮酒作乐、夜夜笙歌。
何叶想要出去玩,大概是因为会有一整条的美食街。
何肆走出屋子,就看见大盘炕上四仰八叉倒着的姐姐何叶,她甩着脚丫子,吃着自己从西市买来的果脯,时不时发出一声满足地傻笑。
何肆一拍脑袋,完了,这姐姐指定嫁不出去了。
何叶看到弟弟走了出来,连滚带爬下了炕:“小四,你醒啦。”
似乎是果脯很对她的胃口,她对何肆态度也殷勤了许多。
何肆从她手里拿过吃了一半油果脯,直接塞进嘴里。
何肆毫不客气道:“别吃了,脸都圆了。”
何叶张牙舞爪,就要和他拼命。
何肆抓住她的双肩,将其掉转个头。
何叶忽然看见坐在门口喝酒的父亲,又变得偃旗息鼓。
何肆不去搭理她,走到门口,和父亲坐到一起。
何三水递过一壶酒。
何肆喝了几口。
何三水问道:“多久没练刀了。”
何肆想都没想:“八天。”
何三水说道:“身体好些了就练练,干咱们这一行的,拳不离手,曲不离口。”
“知道了。”何肆点点头。
“之前刀不是丢牢里了吗,我替你去城隍庙又取了一把。”
何三水从怀里拿出一把与之前那把同样式的无鞘小刀,他并不知道何肆的小刀李嗣冲已经归还了,但是又丢在了蝙蝠寺后山。
何肆接过小刀,有些欣喜。
因为刀是杀器,刽子手惯将杀孽推在刀上,所以平时不愿与刀多为伍,刽子手的刀不用时都供奉在城隍庙,以免沦为帮凶。
何肆握住刀柄,那股熟悉之感萦上心头。
虽然何肆知道这并不是之前那一把朝夕相伴从不离身的小刀。
但是统一铁匠打出的统一样式,打磨开刃也都是出自父亲之手。
就好比一日三餐,没有人会在乎是不是用到了同一双筷子,因为用起来都一样顺手,没有去甄别任何意义。
可何肆偏偏不是个喜新厌旧的人,一瞬的欣喜之后,他的眼神有些黯淡,将刀收回窄袖之中,和父亲道了声谢谢。
……
是夜。
临昌县县西街无比热闹,张灯结彩。
何肆陪着两个姐姐逛街,就像小时候她们领着自己出来玩一样。
何叶很快就被夹道的美食小吃给晃晕了眼。
何肆叹了一口气,将身上不多的钱都给了她。
于是本来的三人行当即散伙,何叶兴高采烈地离了队伍,沿街搜罗起美食来。
何肆也乐得如此。
两人牵着手,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何花今日化了妆。
出门之前,姐妹二人鸠占鹊巢,将何肆赶出屋子,对着铜镜敷铅粉,抹胭脂,画黛眉,贴花钿,点面靥,描斜红,最后涂上唇脂。
折腾了好半天。
姐妹俩又是换上了一套相同的茜裙。
无甚文化的何肆见到何花的姿容,都想起了一句不久前在上元节灯会看到的诗句:“芙蓉不及美人妆。”
至于何叶,他无视了,如果何花的美是芙蓉的话,那何叶的大脸盘子至少就是一团绣球花。
那肥嘟嘟的腮帮子,就像一个墩叙巷里练了十几年唢呐的老师傅。
何花盘了一个发髻,头上插着何肆送她的那支金厢倒垂莲花簪。
不知为何,何肆一看到这枚步摇发簪,脑海中就想起了那名叫徐草福的小象姑。
忽然,何花拉着何肆的手一拽。
何肆顺着他的脚步看去。
一个蓝衣僧人正向他们走来。
何肆赶紧行礼:“宗海师傅。”
来人正是在蝙蝠寺遇见的那名挂单宗海和尚。
宗海和尚面露微笑,双手合十,还了一礼。
在修闭口禅的宗海和尚并不开口,何肆耳中就清晰地听到了他的声音。
“我是该称你李施主呢还是何施主?”
何肆见识过李嗣冲的传音入秘,那不过是聚音成线的手段,声音依旧会落在耳中。
但宗海师傅的声音却是确确实实在脑中响起。
太过匪夷所思。
何肆偷偷瞥了一眼何花,只见她神色如常。
宗海和尚向他“解释”道:“这是佛门六神通之一的‘他心通’,何施主不必讶异。”
六神通!
他并不陌生,六神通是指佛教所说的六种超人间而自由无碍之力。
分别是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神足通、宿命通、漏尽通。
传闻他心通能知众生心念造作。
何肆心思急转,他现在担心的是,如果他心通是真的,那么宗海师傅是不是也会天眼通和天耳通?
那自己当日在蝙蝠寺伽蓝洞前与何花的对话岂不是都被他听得一清二楚?
自己你与何花密谋牵扯住慈英师傅损坏了药师尊者的佛像一事不也暴露了?
他心通知众生心念造作,就算宗海师傅不会天耳通,自己现在的想法是不打自招、完全暴露在他面前了吗?
何肆赶忙收住心中所想,有些幼稚地在心中胡乱念起三百千来。
“人之初,性本善、赵钱孙李、天地玄黄……”
宗海和尚中正平和的声音再次响起:“是小僧冒昧了,还请何施主恕罪,不必担心,小僧修持尚浅,并不能直接观取你的脑中想法,只能勉强听闻心声并且与之对答。”
何肆脸色一僵,难以判断这到底是略带安慰的解释,还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揶揄?
何花此时也有些心虚地问道:“宗海师傅你怎么在这里?”
毕竟她在蝙蝠寺也是何肆毁坏药师佛金身的同谋帮凶。
宗海和尚微笑不答,何花只以为宗海师傅再修闭口禅,无法与之交流,并未察觉到何肆面色的异样。
何肆已完全反应过来,许章台落网之时口中所说的秃驴应该就是这位宗海师傅了。
定是他救了自己。
宗海师傅能败退许章台,其实力自然不会是六品之下。
“姐……”何肆喉咙有些干涩,“你去看着点叶子,别叫她玩疯了。”
何花虽然不明白何肆为什么要支开自己,但看着他的有些恳求的眼神,却很是听话地点了点头。
何花向着宗海师傅道别一声,就寻何叶去了。
何肆看着宗海和尚,手作虚握之态,袖中小刀随时滑落。
自己身上最大的秘密很可能已经暴露了,就算宗海师傅尚在许章台手下救了自己,他也不敢贸然确定其是敌是友。
宗海和尚看到何肆戒备的神色,微微后退一步,以示诚意。
“何施主且宽心,小僧并无恶意。”
何肆见其态度也是稍稍放松警惕,向着宗海和尚确认道:“宗海师傅,昨天是您救了我?”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宗海和尚唱了一句佛节,并未否认。
不知是不是母亲尊佛礼佛的原因,何肆对佛门僧人总是心生亲切。
佛语有云:“神通不敌业力。”
若是业力在前,可叫人通达无碍的神通亦会黯然失效,因果循环,自业自得。
所以何肆相信宗海师傅不是个作业之人。
何肆问道:“宗海师傅不是在蝙蝠寺挂单吗?为何突然就出现在京城之中?”
心中响起答疑:“今日是观音大士圣诞,小僧故此回到毗云寺斋戒朝圣,沐浴梵音,再者何施主将药师佛法相损坏,自然不能一走了之,神足通能行至十方众生所行之处,昨日小僧至于此行迹,恰巧遇到何施主遭逢,也是顺手化解。”
何肆有些惭愧:“宗海师傅都知道了?”
宗海和尚点点头:“若是能渡人苦难,尊者便是毁去十万法身又有何惜,小僧见尊者不言,便是慈悲,故而下山,愿尽绵薄之力,相助施主。”
何肆闻言心头微微触动:“多谢宗海师傅关心,我暂时无恙,只是为了确定一些事情,不得已才给尊者金身破了相,还请宗海师傅恕罪,来日必将登山为尊者重塑金身。”
宗海和尚摇摇头:“何施主说的为尊者重塑金身,不是菩萨行,小僧的耳朵听见了,尊者却是听不见的,无需如此,也不必介怀。此番露面,只是为了让何施主少些猜测,多谢安心罢了。”
宗海和尚忽然朝着何肆伸出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掌,面露微笑:“当然,若是何施主实在心存歉疚,一张金箔即可,给小僧一钱银子,小僧去金银铺子换了金箔就回山去。”
何肆愣住了,旋即面色微红,满脸窘迫,他身上的钱刚刚都给何叶那馋虫了。
宗海和尚收回手掌:“呵呵,小僧说笑的,何施主不必当真,小僧此番就要回到毗云寺了,等到九月三十日药师琉璃光如来圣诞,施主若有心,我们蝙蝠寺再见。”